斜风密雨,已经追了三天。
段天涯和沈檀溪走进一片清幽的山林,过了这林子是十里水路,再追不上,怕是到了水路就真的让这两贼人给逃了。
突然听到唢呐声响,迎面走来一队出殡队伍,大概有十一二个人,最前头一个仿佛连路都走不稳的老汉正颤颤巍巍地沿途撒着纸钱,后头跟着披麻戴孝哭天抢地的孝子贤孙,男人扛着棺材,中间一位女子面目不清,像是悲伤过度似的随时都准备软倒。棺材是好棺材,黑漆楠木,正面书写一个大大的“寿”字,棺材后面有两个年轻人打着高高的孝幡,三个吹鼓手紧跟着。
段天涯抽出他的春江月,沈檀溪见了,便退到一旁。领头的老汉见此便遽然暴起,如一团白光般直攻段天涯。
段天涯让开半步,剑光擦着他的身侧闪了过去,老汉见招式用老,反手一剑直刺段天涯胸腹间。几乎同时,那个刚刚还似乎站不起来的女子也出手了,周围的人鸟兽作散。她使的是双钩,却用地趟的手法来割段天涯的脚踝。
段天涯冲天而起高高劈砍,老汉举剑招架,被震得虎口发麻,倒退数步唾骂一声。那女子原来年纪也不小了,但显然武功更高,钩影如电连连抢攻,其凌厉毒辣简直不亚于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魔头“血夜叉”黄四婆。
因为她就是黄四婆。
段天涯一招“鸟鸣幽谷”格开黄四婆的利刃,转身一招“春水汤汤”骤起万点刀光杀向老汉,老汉难以应对,出手稍慢就被刘采花在肩头划了条血口。黄四婆见老汉受伤,免不了分心,双钩章法就有些乱,段天涯看准了她放心不下老汉,春江月就像暴风急雨般单单攻击老汉一个人。
段天涯在江湖成名已久,刀法峻奇,虽然不像别人家的那么轻灵好看,却干脆了当,招招是杀招,老汉一时间破绽百出。段天涯冷笑,举刀平刺,看似普通,却直取老汉的咽喉,黄四婆见状嘶吼一声,如飞钩戳向段天涯的后心,段天涯的脑后仿佛长了眼睛,突然往侧边移开数尺,黄四婆戳了个空,收手不及几乎伤到老汉。
老汉骂道:“老虔婆!你怎么也不看看清!”
黄四婆回骂:“你这老不死的!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血土地’啊?被伤到了还啰嗦什么?快杀。”说罢,单钩递出,正是段天涯的胸肋。
段天涯举刀接过,一用力将他震开半尺,刷刷刷连挥三刀,分别攻其天突、膻中、神阙三处大穴,黄四婆不得已回钩来接,谁知这三刀也是幌子,刀势一转,便又去杀黄四公了。
黄四公狂放倨傲,其实武功并不如自己的妻子,他深深引以为耻。听黄四婆这样说很是气不过,遂招招狠戾。段天涯“哼”一声,黄四公以为他是看不起自己,更是气得紧,便挥剑向段天涯劈来,一下空门露出,段天涯借机使出一招“春雨入夜”。
黄四公低头望着插入胸口寒光闪闪的刀刃,脸上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喉咙里格格作响,瞳孔缩得有如针尖,又陡然放大,身体就像一只被倒空了口袋,慢慢地伏倒在地。黄四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你杀了他!你竟杀了他!想你春江月起断天涯的段天涯,江湖称颂,仁义第一,难道非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段天涯说:“黄四婆,你该死。你因为妒忌他人年轻美貌,在南阳府虐杀年轻女子十余人,杀了人家焦家三少爷的妻子,人焦家寻人,他黄四公更是杀了人家焦家二十七口人,何其可恶!你说,你们该不该杀?”
黄四婆的面孔已经变得十分狰狞:“呸!满口仁义道德,我们做何事非得要你来管,你为何要管?”黄四婆忽然变得悲戚起来,眼睛一下子失了神,独自说到:“很久以前,我还是黄婉凤的时候,他是师兄,我是师妹。他在武艺上没有天赋,我却学得极快,我害怕伤了他的自尊,也装作不会……后来我们就逃下山了……再后来我们一起练功,一起过日子……”黄四婆又突然回神,厉声问到:“段天涯,你为何要管,你怎么杀了他?”黄四婆哭起来,仿佛厉鬼索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瞬间,她横钩在胸,做个起势,然后麻衣翻飞向刘采花卷去。破釜沉舟,攻势比先前还要凌厉几分,两把银钩似乎突然变成了四把,又变成了八把,十六吧三十二把,六十四把!银钩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里只看见黄四婆的影子如一团白雾。段天涯亮刀,“铮”地刺进这张网里去,也将自己变作一团雾,旁人只觉得眼花缭乱。
黄四婆杀红了眼,知道自己不敌段天涯,早已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遂转势攻向一旁的。黄四婆早已注意到此人手无寸铁,只要段天涯出手,她就有一线生机。
银钩带着戾气转向旁边的少年,持剑的人没有停,没有退,一刹那间段天涯的刀仿佛爆炸开来,更亮,更快,更毒。黄四婆看着银虹里的两道寒芒,听着刀上的风吼,嗅着冷酷的杀气,直到那春江月刺进她胸口。那个瞬间似乎停滞在那里,没有了激荡的风声,没有了飞驰的银虹。少年还是站着,银钩被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的一柄唐刀截住,刚才的生死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温热的鲜血从黄四婆胸间的刀口喷涌而出,如一道血泉,溅在了沈檀溪的白衣上,黄四婆怔怔的,有些不甘心,又仿佛不知道自己挨了这一刀,沈檀溪凝望着她浑浊的老眼,轻声说:“你对他到是真心,可惜你们害死了那么许多人,下辈子做猪做狗赎罪吧。”
黄四婆甚至没有力气再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便倒了下去,苍老蜡黄的面孔显得十分骇人。段天涯看了沈檀溪一眼,抽刀回手。“刚才那一招你躲不过吗?非得用刀?”话音刚落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突然钉入了他的后背,沈檀溪转身向身后的林子深处追去。
此人想是在此等候许久,也许在他们和黄四公,黄四婆纠缠的时候就已经在了,这么久他和师傅的都未曾发觉,可见其功力,追了一会儿,一抹青衣消失在林子深处。沈檀溪记挂着段天涯,转身返回。回来时段天涯已毒发,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师傅”,沈檀溪扑到他身边,红了眼睛。
“檀儿!”段天涯强撑着,沈檀溪拼命点头。段天涯说,“我只问你,跟我行走江湖三年,又不让你动刀你可知为何?”
沈檀溪已然有了泪,段天涯闭了眼睛,又睁开。“拔了刀就意味着入了江湖,一朝入了江湖,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人人都说江湖险恶,所谓的恶,只不过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不介意怎么看自己,只不过不想别人比自己开心罢了……要守住你的道……”他的瞳孔已经散了,可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微微的笑容,“江湖最忌讳的就是欠债……杀人偿命……欠债就是要还的……今日……杀我的人许是我欠了他的……怪不得别人……”段天涯缓缓闭上双目,没了气息。沈檀溪点点头,蒙着眼睛,泪水从指缝中大颗大颗地滴下。他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然后狠狠抹把脸,段天涯仰面躺在碧草如茵的林中空地上,天色已暗,密密的雨又落了下来,把尸体冲刷地干干净净。沈檀溪挖了坑,将他埋进,又将他的春江月插入坟上,然后狠狠磕了好几十个头,遂起身离去,走入他的江湖。
一声沉沉的叹息从林子深处传来,曾消失在林子深处的青年缓步走出,来到段天涯的坟头,“段大侠,这江湖,你杀我,我杀你,我不杀你,你就杀我。杀人不一定偿命,技不如人,就应该死而无憾,但是你说得对,欠债是一定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