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广州,一辆天蓝色的小轿车向黄花岗方向急驶而去。开车的是一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旁边坐着一个如花似玉、恰值芳龄的姑娘,俩人亲热地微笑着,交谈着。你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对天仙配似的情人。不!他们是一对兄妹。哥哥叫舒展,妹妹叫舒雅。从他们的风韵与穿束上可以看出他们不是小家子弟。是的,他们的父亲是市警备司令部属下的一个处长。按理说,。生在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家庭里,兄妹俩该趾高气扬,寻欢作乐的公子、小姐,可不然,这一对兄妹因从小是一个淳朴善良的奶奶带大的,深受她性情的陶冶,出宦官之家而不奸阴;入庸人之中而不俗气。再加上兄妹俩酷爱读书,深受十九世纪欧美文学的影响。他们虽看不惯当局的腐败无能,却又因为处在那样的一个家庭而看不清人生的出路,因此只好孤灯自叹,郁闷在胸。
今天,妹妹舒雅又在小花园里独自无聊地徘徊、叹息,哥哥硬把她拉上车,想到大自然中去,吐一吐心中的郁闷,呼吸几口清的气息……
正当汽车飞驰之际,从对面远远驶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那小轿车十分傲然,没有一丝减速和让路的气势。舒展少年气盛,明知是有来头的车,却偏偏不让,迎而冲了过去,舒雅吓得捂住了眼睛。就在两辆小轿车眼看就要撞上的一刹那,同时又都猛地刹住了,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两画相距只有一米之遥,把个舒雅吓得尖叫了一声。
对面车上,一个满脸横肉的司机钻了出来。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舒展盛气凛人地吼道:“好小子!你真是又瞎了狗眼又吃了豹子胆!敢拦老子们的路?你是不想活了?!”
舒展也钻出车,两手叉着腰,毫不示弱,淡淡笑道:“我管你是哪来的车?你走得我也走得!是哪条哪款规定我要给你让路?”
这时从黑色小轿车的后面钻出一个五十开外,矮胖身材,带墨眼镜的人。他正要瞪着眼睛发怒,一看到也钻出来劝哥哥的舒雅,眼神猛地变得有些异样了。绷得脸松弛下来,浮出笑意,对自己的司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作声。然后轻言细语地对兄妹俩说:“年轻人,不要介意!只当是天赐良机让我们来相识的嘛!我们以手说不定还会常来常往的哟!”说着,伸出手来,把个舒雅闹糊涂了,羞涩地钻进了汽车,舒展也不去握手,只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径直钻进车内把车开走了。
车子开出没多远,舒展从倒车镜里发现那辆黑色小轿车尾追而来。他很是惊诧:“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没搭理那个家伙而使他恼怒,来寻事的?管他的!我们走我们的,看他能把我们怎样?”
车子到了黄花岗,兄妹俩刚下车,那辆黑色小轿车也在不远处停下来。那个矮胖的戴墨镜的家伙下了车,朝兄妹俩慢慢踱来。舒雅毕竟是个姑娘,胆小心细,便扯着哥哥说:“走吧,我们回去算了!”
舒展攥紧拳头,本想看他们到底要怎么样,但见妹妹担心的神色,只好顺着妹妹的意钻进车,从来路返回,奇怪,车子开出没多远,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又跟了上来。舒展气得一拳头打在车门上:“妈的!今天遇到了个缠死鬼!甩不掉,走不脱!”他加大油门,车子飞了起来。可那辆小轿车却轻松地就追了上来。进了市区,舒展转几个弯,仍没甩掉后面那辆车。舒展把车子转进一条较窄的街,开出没多远,猛听得后面一阵惊心动魄的惨叫。舒展从反光镜里看到那辆黑色小轿车为了咬住自己,竟不顾一切地把两个过路的人撞倒在地,血溅满街。见此惨状,舒雅难过得抽泣起来。舒展本想将车停下来,见妹妹黯在神伤的样子,只好将车径直往家开。车子刚拐进自家庭院,那辆黑色小轿车也在几百米拐弯处出现了,只是没再往前开,而是就此调个头走了。
兄妹俩垂头丧气地回到客厅,父亲见状,忙过来关切地问:“你们不是说好去郊游一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又遇到了不顺心的事?”
舒展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浑身颤抖,瘫倒了沙发上:“哎哎哎!你们闯大祸了!你们……遇到的……是我的顶……顶头上司……金司令!”
舒展还不以为然:“管他是金司令还是泥巴司令?我们又没犯法?他能把我们怎样?”
父亲长叹道:“唉!你还年轻!初生年犊不怕虎啊!连市长和市党部的头头们都要寒他几分!”
二
第二天上午,那辆黑色的小轿车驶进了舒家,舒处长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车站开了,下来的不是金司令,而是司令的梁副官。他谄媚地向舒处长笑道:“舒处长,恭喜!恭喜!司令特地叫我专程来接你赴宴。”舒处长心里一惊,不知金司令到底耍的什么花招。虽明知此宴难赴,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陪梁副官笑着,进去换了身衣服,并嘱咐了兄妹俩一声,随车去了。
舒展、舒雅俩兄妹饭不食、茶不进地在家里忧心忡忡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一直盼到太阳下山,天黑尽了,盼到广州城和天上的星星一起闪烁了,一盏流星才滑回了庭院。舒展和舒雅赶紧迎了上去,可父亲不知是醉了还是晕了,兄妹俩赶紧把搀扶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舒雅起身去给父亲倒了杯茶,舒展去迫不及待地问:“爸爸,那个金司令到底要搞什么鬼名堂?”
舒处长有气无力地盯兄妹俩半天不语,舒展更急了:“爸爸,你快说呀!”
突然两串泪珠从舒处长的眼中滚了下来,接着他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舒雅见父亲这个样子,心里十分怕,眼里含上泪花。舒展却咬牙切齿地说:“真急死人!爸爸,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
“司令……狗司令……老不死的家伙!都要入土的人了……想娶你妹妹……”
晴天一霹雳,重重地击在舒雅心上,她捂着脸,羞辱地痛哭起来。
舒展气红了眼睛:“爸爸,你官可以不做、命可以不要,应该打他两巴掌,骂他是狗日的作疯梦!”
舒处长只是低头抽泣着。舒展急了:“那——你——答应了!”
舒处长抬起头小声地:“我怎么会答应呢?我一直没吭声,要不还能活着回来?可他……他一口说死三天后来接你妹妹!”
舒展一跺脚,突然冲进爸爸的内房,翻出一支手枪冲了出来:“我去跟他个狗日的拼了!”
舒处长赶快上前抱住舒展央求道:“你个傻子!他等你去拼命?十个你不等见到他的面,都要命归西天!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舒雅哭肿了眼睛:“千商量万商量,我死也不相从!”
舒处长沉吟了一会,说:“只有一个办法了,叫舒雅先到别处去躲一躲。我看到汉口你的姚叔家吧,别人不知我和他的关系,另外,我曾救过他的命,他会生死相报的!”
舒展道:“那我明天一早就送妹妹走。”舒处长道:“等不得明天了!现在就走。”
舒展转身就要去作准备,舒处长拉住他:“慢!看来你不能亲自送妹妹了。我估计金司令已经在我回后就派人将这里前后监视住了。我看丫头翠芸和舒雅的年龄、身材相似,只有叫她扮成小姐的样子,趁天黑和你装作一起开车出去夜游,把他们引开。你妹妹再装成老妈子出去买吃食悄悄溜走!”
只有这样了。全家人赶紧行动起来。一切准备好了。舒展出去把车子开到客厅门前,喊道:“妹妹,你不是说去珠江边看夜景吗?走吧!我把车都开来了。”
舒雅在客厅里答应了一声:“好!我来了,来了!”随后穿上小姐衣服,梳成小姐发型的翠芸走了出来,上了车。车子驶出大门不远,果真一辆似在修理的小轿车发动起来,尾随而去。
舒处长这才连忙对女儿说:“雅儿,你走吧,爸爸不能送你了!”
舒雅哭倒在父亲的怀里。
舒处长却推开她:“快走吧,耽误不得的!”
舒雅只好擦干眼泪,悄悄地、孤零零地走了出去。该拐弯了。舒雅再一次回过头来看了看那生她养她、留着童时笑声的家,在心里呼喊道:“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们啊!”
舒雅走了。一个娇生惯养、享尽荣华富贵的小姐突然遭此劫难,她明天的命运又将会是一段什么故事呢?
三
三天后。随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辆贴满金光闪闪“喜”字的轿车,驶进了舒家庭院。舒处长慌忙迎了出来。梁副官下了车,喜盈盈地向舒处长一拱手:“恭喜!恭喜!司令叫我前来接新娘。”
舒处长一跺脚,眼一挤,哭诉起来:“哎呀呀!梁副官,我真是没有做金司令岳父大人的福气!小女本答应得好好的,昨夜里却不知怎么突然失踪了。望你在金司令面前美言几句,小姐寻到我一定亲自送上门。”
梁副官顿时变了脸:“哎呀!我的舒处长!这个言我可美不了哇!你我都难以交账啊!还是你亲自去美言吧!”
舒处长无法,只好上了迎亲的小轿车。这时舒展从客厅里跑了出来:“慢着,我陪爸爸一起去!”
舒处长急得连忙对舒展做眼色,但来不及了。梁副官冷冷笑道:“那正好,人多好说话嘛!”
迎亲的车悄声无迹地开回了金家大院。
金司令的家今天喜气洋洋,鞭炮声声,彩灯高照花团簇锦,香烟袅袅。大厅十几张桌子铺展开来,贺礼成山,宾客满堂。金司令众星捧月般坐在正中,春风满面,洋洋得,听见迎亲的小汽车响,全体宾客都站了起来。金司令也喜笑颜开地站起身,掸了掸崭新的长袍马褂。这时,梁副官闯了进来。大家异口同声地问:“新娘子到了?”
梁副官也不理会,竟自走到司令身边,敬了个礼,压低声音道:“报告司令,新娘子失踪了!”
金司令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失踪了!怪她没福气!想做我的新娘子的漂亮姐儿堆成山!明儿我就再娶一个新的!诸位,不要动!这喜酒还是要喝的!只当是提前一天贺喜了!哈哈哈!”
大家只有坐下了。表面上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其实很是扫兴地咽下这苦酒!
来宾终于散尽了。彩灯也都一盏盏灭了。金司令回到内厅,将长袍马褂脱下来狠狠地往床上一甩,猛拍桌子吼道:“梁副官,把他妈的姓舒的给我带来!”
舒处长和舒展被带来了。金司令二话不说,咬牙切齿地上前照舒处长啪啪两巴掌,打得舒处长嘴然流血。舒展怒火烧心,拔出事先藏好的匕首朝金司令刺去,只听“叭”地一声,梁带官朝舒展开了一枪。舒处长见状,心如刀绞,挣扎着向金司令扑去,又是两声枪响,父子俩双双倒在血泊之中……
四
“哎哟!雅姑娘!你又一个在家闲闷着?么样不到新市场去逛逛哟!那里好热闹哦!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去了,那才吃香得很,保险好多有钱有势的男人恨不得要把你抬起来!哎!要是我有你这个年龄,这个脸蛋,我非要叫成群的男人跪在我的脚下。哦,对了,你再借给我几个,我这个就好抹点麻将,你那个姚叔手又紧得很,抠一个钱都难,难,难!”
舒雅为难地小声说:“我……我……实在……没钱了!”
这位姚娘子脸色顿时变了,眼角一翘,嘴巴一歪,鼻子一哼,恨恨地出去了。
舒雅又是难过,又是伤心,坐在床铺上嘤嘤地哭起来,这位姚娘子口说他男人的手紧,其实是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奸算盘。她哪里是要借钱去抹麻将,她是变着法子向舒雅骗钱、讨生活费,舒雅是个心慈手软的姑娘,又没经过这些场面,匆匆忙忙带来的几个钱,都被她连哄带骗、七缠八磨地搞走了。偏偏他父亲救过的那个姚叔又是个十分怕老婆的人。舒雅来的那天,姚叔听了雅的来意,眼睛直朝那婆娘的脸色扫去,讷讷地迟迟不敢叫舒雅坐。倒是那婆娘从头到脚研究了舒雅一番,断定她有几个钱儿,又细细地询问舒雅的父亲是个当官的,才换脸面堆下笑接纳了她。姚叔是个开店铺的老板,回到家里的却成了最下贱的伙计。每天回来要把盈利的票子细细地一张不剩地数给娘子,有时姚娘子打扮得油头粉面,擦红抹香地当着姚叔的面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眉来眼去,嬉闹调情,姚叔都不敢发作,还装作笑盈盈的给他们递烟倒茶。最气人的是在吃饭时,姚叔只要给舒雅夹一筷子菜,那个娘子就要从桌下踹她一脚,舒雅恨这位姚娘子的尖刻、油滑、世俗;也恨姚叔的软骨头,她第一次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第一次实在地接触到这些庸俗而肮脏的生活。因此她特别思念自己那温暖的家,可来到汉口已有十几天了,家中音信杳元,自己又不敢贸然给家里去信。整天处在提心胆,心神不宁之中。人世间的酸、苦、麻、辣,猛地一下子倾汇在的头上,叫她的心怎不憔悴呢?
这天黄昏,她实在闷得受不了,悄悄地摸出门,来到江边,夕阳像血一样染红了江面。几艘外国军舰耀武扬威地在江面上来往穿梭,一门门大炮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一叶叶小舟在浪中东跌西撞,舟上那片片白帆,片片破布连缀起的帆,像一幅苍凉的画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声搬运号子又是那么的凄厉……,到处都是血!都是屈辱!都是悲苦!舒雅的眼泪掉进了滚滚的长江,她心中的悲伤随着东水流向了远方……
夜色越来越浓了,江风终于把舒雅从深深的悲哀中摇醒壹为,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去。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轻轻走过姚叔的内房时,舒雅好像听我娘子正跟姚叔提到自己的父亲,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你还想瞒着我?舒小姐的老爹和哥哥都被那个司令打死了!她们家的财产都被人抢光了!汉口的小报都登了这个桃色事件!”
舒雅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昏眩,顿时瘫软在地上。过了一会,她稍稍清醒过来,朦胧中又听到姚娘子的声音:“她白住下去,我们背得起?我看干脆把她卖了。满堂春的老板那天来玩,见了她的模样,啧啧了半天。他有意,我也留了个心。今天专门去找了他,他愿意出三百块大洋。我们又可以发笔小财哦!嘿嘿嘿,她要是去接客,那排队的嫖客只怕会有几长哩!嘿嘿嘿……”
“这……这……不好吧?”姚叔支支吾吾的声音。
“有什么事不好?这个世道就是这么回事!有钱有势的就是福!无钱无势只怪命!你还想留她作小哇?看我不搅得你过不了半天的安身日子!”
男人不再敢吭声了。
舒雅猛地挣扎着爬了起来,再也不敢回房,悄悄地从门口逃了出去……
舒雅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在街上走着。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她想狂笑,她要疯了,命运啊!你怎么这般不可捉摸!前面一片五光十色,到了汉口最繁华的江汉路。那五颜六色,变幻无穷的霓虹灯,那疯狂的爵士音乐,那一个个涂脂抹粉,妖娆无比的街女郎,那一个个风度翩翩,风流潇洒的公子哥,那不时地向舒雅飞过来的口哨、媚眼,这一切一切都使舒雅觉得好笑。在她眼中,只有虚假!虚假!虚假!
她又来到了江边。像一块石头凝固在江边,沉痛的江水呜咽着流过她的脚下。当江汉关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宣布新的罪恶的一天到来时,她融入了滔滔的长江……
五
大块大块的云,大团大团的云,奇形怪状的云。一层层的雾,浓浓迷迷雾,无边无际的雾。难道这就是西天?怎么摸不着什么?看不到什么?她急了,想向前扑,向上飞,向下沉,却都像一个不倒翁,摇晃几下,又悬浮在半空中。她急了,大声喊叫着,却听不到自己喊的是什么?她还是喊,还是喊。猛然云雾全消退了,一片亮光出现了。舒雅睁开眼睛,一片白色的世界。她揉了揉眼睛,感到迷惑,难道这就是书中所描绘的西天?一个白色的“天使”走了进来,亲切地问:“小姐,你醒了?”
舒雅只是眨了眨眼睛。
“哦,您忘了?您和您的男朋友昨夜在江边散步的时候,大概是你深深隐入的爱的漩涡,不知不觉滑到江里去了。是你的男朋友把你救了上来,送到医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