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起床的一刹那,他泪眼婆娑中看见妻子的脸伏在行囊上,小声地抽泣,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咱不去,行吗?”妻子缩到蔡温友背后,失声大哭。“这年头,村子里人口过剩,在咱这讨小海,是挣不了几个钱,况且家里好几张嘴在等着吃饭呢?”蔡温友一把抱住曾氏,柔声说道。“可是我怕,我真的好怕——”曾氏捂着脸呜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不怕,黑水沟虽险恶,但有九龙三公的保佑,好几个去台湾闯荡的族人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蔡温友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很煎熬,一想起今晨就要渡台,手脚发软。夫妇两人抱在一起,靠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一直挨到天明。一抹虚白的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映在蔡温友的脸上,他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擦去妻子脸上的泪痕,又看了一眼床头的三个孩子,匆匆出门。
迎着熹微的晨光,身穿蓝布衫子的蔡温友,背着包袱,摸了摸怀揣的银票,穿过东石玉井悠长的小巷,悄悄地走向西边的石蛇尾码头。清晨的码头,宁静而忙碌,海面上漂流着乳白色的雾霭,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潮湿的咸腥味和蒿草的气息。一来一往的商船停靠在码头,海面上,来来往往,都是船只。蔡温友登上了一艘开往台湾的大木帆船。一个矮墩墩的客头挡住人群,黑着脸逐个收钱,蔡温友讪讪一笑,交了船费。这可是他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换来的。
锚升起了,浆转动了,船儿缓慢地驶向海中央,推出重重浪花,码头上的人们不断挥着手,耳畔传来他们低沉的哭泣声。这是蔡温友多么熟悉的场面。多少次,他在码头目送族亲过番;多少次,他守在码头等待族亲的归期。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为别人等待的归人。只是这一天,倔强的他没让任何人到码头为自己送别。
蔡温友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只掀起的浪花,看着雾气下波涛汹涌的大海,回头又看了一眼玉井小巷的方向,禁不住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亲爱的妻儿,我是多么想念你们,待赚到钱后,我一定衣锦还乡,与你们团聚。”
在推推搡搡的人流中,一脸愁容的蔡温友缓缓走进船舱。不料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船舱里挤挤挨挨塞满了人,一个紧挨着一个地躺在竹席子上,潮湿闷热的船舱就像个大闷罐,只有几孔圆圆的小窗户,浸在吃水线下,黑幽幽的海水拍打着小圆窗户,连呼吸都不免困难。
太阳出来了,一缕霞光透过舷窗照进了船舱,竹席上鼾声如雷,蔡温友蹲坐地上,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兄弟,咋不躺着休息,睡一个晚上也就到台湾了。”一旁的船客,看见蔡温友双眉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搭腔道。
“睡不着,我在想,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家,不知道台湾真有那么好赚钱吗?”蔡温友定睛一看,这个素昧平生的船客,清瘦斯文,头发绑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受过教育的读书人。蔡温友知道对方并无歹意,便说出内心的惶恐。
“兄弟,我们这人口多耕地少,养活一个家真不容易,而台湾是个地广人稀、有待开发的地方,所以说‘台湾钱淹脚目’、‘台湾好讨赚’。”这个自称姓刘的船客,是东石塔头刘厝人,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
“既然台湾好赚钱,为什么政府不让带妻眷,只许男人只身赴台,而全家却要守在老家。”蔡温友听后没好气地说道。
“这些年,大清一直将台湾视为军事禁区,不允许妇女渡台,是要控制台湾移民的增长,你是知道的,郑成功家族抗清对大清王朝打击很大。”刘船客不愧是读书人,说得头头是道。
“你知道的还真多——”这个老乡令蔡温友眼前一亮,赞叹不已。
“呵呵呵——实不相瞒,我是渡海到台湾,参加台湾的科举考试!”刘船客朗笑三声,不慌不忙地答道。
“这也行?”蔡温友的眉头冒出一连串的问号。
“本朝实行科举名额分配制度,台湾文化相对落后,科举名额常常有余,可我们这科举竞争十分激烈,所以到台湾参加科考,命中率自然比较高。”刘船客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几个族亲都在布袋嘴一带,帮人家养鸭子、晒盐或照看鱼塭,我也是去那打工的。可没你那么有出息!”蔡温友瞥了刘船客一眼,不好意思地说。
“你千万别这么说,你知道晋江县陈埭湖中有个叫张士箱吗,他也是到台湾讨生活,从一个不得志的打工仔成长为一位垦拓台湾巨富,他是我的榜样!”刘船客忙不迭地解释。
“对了,你有渡台通行证吗?”蔡温友话锋一转,毫不防备地问道。蔡温友是个私渡客,没有拿到赴台印单。他知道,像他这类的私渡客如果中途被官府缉获,可要吃尽苦头,受杖刑、遣送新疆为奴或发配充军等等。
“我有渡台印单,是我父亲帮我办的。难道你没有?不过,我们船上的大多数人都没印单,要是客头跟官府打过招呼,就会尽量避开稽查。这要看运气了——”刘船客幽幽地说。
“噢——”经刘船客一说,蔡温友心情烦乱,长叹一声。这一路上,投缘的两个人,说了很多心事。
黑夜来临了,海水汹涌地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响声,溅起的水涌上甲板,船舱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黑洞洞的船舱里,个个都瞪着眼睛,看着不时拍到舷窗上的大浪,惊恐万状。有人开始呕吐。先是蔡温友突然站起来,捂住嘴,没忍住还是吐了出来,险些吐在刘船客的衣服上。蔡温友知道这是到黑水沟了,风浪大,船摇晃得厉害,所以晕船了。
眼看整个大海在翻滚,发出阵阵怪叫,蔡温友又开始呕吐,刘船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替他捶背。
蔡温友喘息着问:“人人都说黑水沟是一条遍体花纹、尾梢向上、长达数丈的巨蛇,就潜在海水之下,毒气熏蒸,妖力无边,我们可以安全渡过吗?”
刘船客故作镇静:“书上说,所谓的黑水沟,其实是一条湍急的海流,就在澎湖群岛风柜尾和虎井两孤岛间的海面,不知吞噬了多少移民的生命,留下了‘六死三留一回头’的凄惨传说。”蔡温友惊讶地瞪着大眼睛说:“原来如此。”两个老乡又继续聊个没完没了。
折腾了几小时后,海浪退去,舱内恢复平静,经历了恐惧,蔡温友疲惫地躺在竹席上睡着了。
好不容易睡着了,蔡温友还老做梦,一连串离奇恐怖的噩梦,在睡梦中喊着:“救命!我不想死!”
一旁的刘船客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摇醒蔡温友。面色苍白的蔡温友,再也不敢入睡了,告诉刘船客:他做了一个清晰的噩梦,梦到遇上风暴,船被刮到很远的地方,自己掉入翻滚的海浪里。
这时,“吱”的一声,舱门被打开,袒胸露背的客头探出了半个身子,粗着嗓门对大伙说:“今天算是顺风顺水,只需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到台湾南部的布袋嘴;放在以前,碰上逆风,没有兜个十天八天是到不了的。”
舱内一片骚动,人们交头接耳,唧唧喳喳。刘船客透过小圆窗户,发现几十公里开外的黑水沟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压低声音,附在蔡温友的耳朵上说:“我听说,这艘船的客头也是咱晋江老乡,别看他满脸横肉,也算是个良善人。有的客头就特别黑,一旦船客所交款项不足或发生争吵,他们就会把船客推下大海淹死,或者随便找个小岛,骗船客上岸,让他自生自灭。”这话很受用,蔡温友一听,露出欣慰的笑,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期待幻想。
又一缕阳光穿过舷窗照进船舱,天亮了。木帆船慢慢驶进布袋嘴的海域,向码头靠去。蔡温友的心跳一阵急促,即将开始的布袋嘴打工生涯,让他兴奋且紧张。
B
1815年,清嘉庆二十年,福建省台湾府诸罗县布袋嘴。
随着第一缕阳光射入布袋嘴的一处古厝顶端,那口古老的铜钟终于开始了七七四十九声不间断地敲响。
冬至,也是布袋嘴蔡家的祭祖之日。古厝内庄严肃穆,烛光摇曳,烟气袅袅,一场祭祖仪式正在进行:厅堂上供奉着“三公爷”的泥塑像和先祖牌位,白发苍苍的蔡温友指挥着家丁抬上三牲祭品,几十个蔡姓族亲分成数列整齐地站在厅堂前。
蔡温友整了整袍服,点上一炷香,率众人俯首跪在放好的蒲团上,朝向故乡东石方向拜了三拜。一阵钟鼓齐鸣,一个身穿道袍的道士开始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蔡温友心中默默祷告:“我们蔡家先祖,三百年前从晋江县东石玉井来到台湾布袋嘴,搭草寮从事垦拓,开挖鱼塘养鸭,成为开发布袋嘴的先驱。如今的蔡姓族亲在布袋嘴蓄养鱼虾,发展商号船队,打下了偌大的基业,这里成为东石十蔡族亲的聚居点。我们蔡家已经生根发芽,族亲们把所居住地的村名取名为东石乡、东石寮、东石里等贯籍地名。”
“三公爷庇佑!祖先显灵!保佑咱们蔡家家大业大,儿孙越活越好……”蔡温友令二儿子诵读祭文,在祭文声中,全族大小,按着辈分,先后再来叩拜祖先。
这一年,蔡温友不再是个帮人养鸭子的打工仔,而是一方巨富,他的商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购置土地、盐埕、油车、磨房,创办源昌织布局和育婴堂。这一年,迁台的东石玉井蔡氏,蔚然成为大族,把所居住地的村名取名为东石乡,将每年的冬至作为祭祖之日。这一年,东石人在台湾奋斗的足迹遍及布袋嘴、新塭、郭岑、虎尾寮、笨港、东港、白沙、麦园、型厝和嘉义、彰化、台南、高雄等台湾沿海地区,而郭岑、白沙、麦园、型厝等都是沿用故乡东石的原村落名字。
每当遥望着家乡的方向,蔡温友老泪纵横。没人知道他内心一直有个梦想:仿造家乡的“三公宫”,在台湾建一座“三公宫”;每年的元宵节,约上大人老小提着大红灯笼,一起逛庙会数宫灯,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三公宫,正月半;人点灯,恁来看……千盏灯,万盏灯,一半在台湾,一半在唐山。”
八、他的南洋不是梦
A
1923年,民国十二年,晋江县十五都坑西(今为晋江市金井镇坑西村)。
午夜的坑西一片静寂,整个村庄被浓浓的夜色笼罩着,天上的星星寥落无几。风起时,树叶互相拍打着,簌簌之声由远及近,愈来愈响。
一群手持火把的灰衣大汉,无声无息地淌过坑西村口的小溪,悄悄潜入村中。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照亮了墨黑的星空,照亮了大汉们面无表情的脸,他们手中的刀枪也在夜空中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汪汪汪……”不远处的狗儿,似乎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和噼里啪啦的火光声,狂吠不止。家住村口的蔡七,忽闻狗声大作,立刻被唤醒。他暗想:这狗叫声有点不同寻常,或许有事情发生!他被自己的这个大胆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掀了被子爬起来,穿着内衣内裤就推门而出。他来到屋后的高地上,向村口张望。蔡七隐约望见一片亮光和一群神秘的人。他知道来人定是土匪,这帮强盗进村抢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可了得!他抄小道跑向保长蔡大光家,报个信儿。
约摸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土匪在距离蔡大光家院子一百米远处停了下来,队伍拉开,三十多人,悄悄围住整个院子。
“请坑西的保长蔡大光答话——”一个土匪头模样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护卫下,靠近蔡家院子,对着院子喊起了话。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保长在里屋听着呢。”蔡七爬上院子的望塔上对着下边喊道。
“好,坑西的乡亲们听好了,我们此次来是收税的,有钱给钱,没钱的,交出你们的粮食和鸡鸭牛羊——”土匪头子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们不是官府怎么也来收税?再说,收税怎么会是大半夜来的?”蔡七恨恨地说道。
“告诉你们,现在这个年代,无物无事不需纳捐,鸦片捐、新厝捐、地瓜苗捐、猪仔捐、棺材捐、鸡鸭卵捐、猪母捐……共有三十几种捐税。”土匪头子强忍着耐心,又继续说:“我们都打听好了,在这一带咱坑狮村也是响当当的,你们这侨眷多,家家户户都有人在菲律宾赚大钱!我们也不想和你们发生冲突,只需你们把税都交了,咱啥都好说……要是实在不交,那我们可就没办法了。”
“好一个‘无物不要税,只有屁无捐’政策。你们这是私立捐税,政府根本没这些东西!告诉你们,我们也打听好了。你们是‘泉南王’陈国辉的爪牙。谁不知道你们为害乡里、无恶不作,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恶魔!”一直在里屋的蔡大光,听到匪徒这般嚣张,走出房间,也愤愤不平地说道。
“嘿嘿,你们这帮刁民可别给脸不要啊,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你们要非敬酒不吃吃罚酒!等下我们杀进村里边就杀你们个鸡犬不留。”土匪头子憋不住了,叫嚣着。
“土匪们,告诉你们,我蔡某只需还有一口气,你们就别想进来祸害我的家人。”蔡大光早已怒不可遏,忍不住破口大骂。
土匪头子见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声吆喝:“弟兄们,保长有的是大洋,只需打下他的大院……人人有份,冲啊杀呀——”
土匪们一个个叫嚣着,端着枪,向蔡大光院子冲了上来。
“砰!砰!砰!”土匪头对着天空开了几枪,同时大声喝道:“上啊,给我冲,打下保长的院子……回去后够咱们受用几年,咱们就能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回去过快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