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车要另外买票,孙开去排队,孟小桥说,我先去尿尿。把孙开逗笑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大大咧咧。看到孟小桥去了洗手间,孙开突然想起来应该买点小食品,于是先跑过去买了两瓶鲜橙多、两根烤肠,还有一袋瓜子。
小火车是仿欧洲早期的蒸汽机车的样子制造的,动力当然用的是电,车厢是开放式的,一排排木制的靠椅都刷成了红色,很有欧陆风情和怀旧气氛。孙开和孟小桥在座位上等着开车。不知怎么孟小桥就说起了刘璐的坏话,举着一根烤肠,一边吃一边喋喋不休。孙开微笑着倾听,并不发表意见。后来孟小桥说,开始吧,把你的故事讲完,不然我今天晚上又得失眠了。孙开望着她笑:不至于吧?孟小桥说,我这人就是这样,看一本书老想知道结局怎么样了,不然老想这事,就要失眠了。孙开说,那我得赶紧讲完了,不然影响你的睡眠。孟小桥说,就是就是,抓紧时间讲吧。
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红枫总是显得很快活,李离一副老样子,我却越来越咽不下饭去了。有一天趁红枫不在,李离突然坐到我的面前来,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说:“跟你谈个事。”我马上就有一种被人拆穿骗局的绝望感。但我只能说:“你说吧。”
“你跟红枫确定关系吧,我退出。”他的表情很平静。
“什么意思?”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儿了。
“我正在破格评审教授职称,不想让人家抓我把柄,你们的关系一挑明我就没负担了。”
我不说话,无话可说。
“我不怪你,真的,我和红枫本来就不合适,看得出她的心里只有你,她从不让我吻她的嘴。”李离那样沮丧,但他又拍拍我的肩膀很振奋地说:“我相信我的决定,我至少是个学者,你只是个学生,学生要听老师的话。”他又说:“其实你们不该瞒我,我至少比你多吃几年盐吧。”
我依旧无话可说,对面是我的朋友、兄长,更是我名正言顺的老师,但口头上的辩论,他这是第一次胜了我。
“红枫的钱我照付。我比你挣得多,还是我二百你一百。咱们三个人还要在一起做饭吃饭,你替我劝住红枫,我们还是老样子过。”
“我会还你钱的。”我说。脑袋像个冰葫芦。
那一段时间,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开心不起来。李离兄说:“老弟,你要是想跟红枫住到校外去,我替你租房子。”我不回答,他又去找红枫说。红枫说:“你是不是嫌我们烦了,赶我们走?”李离笑了:“我怕你们离开我,提前打个预防针。”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愧疚,胸口堵得厉害。每次吃完饭,我就跑出去了,有时候红枫跟着,有时候一个人。
学校保卫处有个副处长是我老乡,也是个诗歌爱好者,但他不行,只会写打油诗,顶多算个“铁杆票友”。以前他老找我聊诗歌,我嫌他没水平,就给他拉家乡事,挫伤了他的积极性,就不大找我了。这段时间我无所事事,想找个解闷的地方,就想到他。我去保卫处找他,请他去校内那一溜饭馆喝啤酒。他兴奋得很,大声嚷嚷:“你一个学生家请什么客,只要你肯找我赐教,我每天请你。”我就每天去找他,给他侃一些诗人和编辑的事。我们每天喝啤酒喝到很晚,大多是他付账,有时候我也付,但他不高兴。有一个晚上我们喝到学校熄灯的时间,老板也过来凑热闹,说今天他请客。于是又多开了几瓶。喝得正开心,听见宿舍区喊声大作,我老乡跳起来就往外跑,我赶紧跟了出来。跑到宿舍区,迎面碰上几个保卫处的,我老乡问出了什么事?他们说是有个坏蛋撬开了女生宿舍的门,爬到一个女生身上摸;一叫喊,从一楼楼道尽头的窗户上跑了。门房报告了保卫处,说跑到枫林那边去了。
我们就向枫林跑去。
以前也出过这类的事,坏蛋一跑就往枫林钻,那里边一年四季有谈恋爱的学生,夏秋两季甚至有露宿的,容易跑掉。保卫处的也爱往那边追,弄不好就逮俩衣衫不整的。我们呈扇形闯进了枫林,保卫们特制的手电筒雪亮的光束剑一样刺穿了黑暗,在枫树们身上砍来砍去。果然就“惊起一滩鸥鹭”,到处是穿衣服的声音,有的罩在光柱里不知所措,有的干脆低着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保卫们大声喊:“看见一个人跑过了没有?”没人吭声,他们哪里顾得上别的。保卫们偏要把光束在每一对的脸上扫来扫去,在他们衣服上扫来扫去,说:“不好好学习,跑到这里来玩什么浪漫。”语调里满是嫉妒,没一点正义感。我跟着老乡搜遍了整个枫林,没发现可疑的人。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林子里最深处好像还站着两个人,我老乡拿电筒一照,女孩有点慌张地扭过头去,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的半张脸,怎么好像是红枫!这时我又听见我老乡低声嘟哝了一句:“李离老师!”然后他迅速掐灭了手电,对我说:“走吧。”我们就离开了枫林。
孟小桥瞪大了眼睛望着孙开,用手推推他的胳膊,着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我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我没去李离那里吃饭,买了两个面包几根香肠在图书馆泡了一天。他们想不到我就在图书楼里,找了一天。黄昏时候红枫才在图书馆里找到我。
我去街上吃饭,红枫挽着我,看上去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心心相印。吃饭的时候,我一言不发,红枫微笑着看着我。完了我们又去溜马路,空气污浊,雾一样的尘埃使霓虹灯光看上去分外柔和。红枫轻轻地偎着我,柔声责怪我:“你怎么这样傻!”我不发一言。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觉得咱们对不起李离,应该向他说清楚。”她又说:“他应该得到一点补偿,我们为什么凭白拿人家的钱?”我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红枫气哭了:“怎么与你无关,还不是因为你……”我大声说:“别以为谁是个傻子,你在污辱我的智商!”红枫的眼睛瞪得老大,泪光闪闪,一脸鄙夷地盯着我。我扭过头去。我听见她在强忍着抽泣,我也很想哭,感觉呼吸是那么困难。她突然推了我一把,一个人朝学校的方向跑去了。我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往回走。整个身心忽然很麻木,但是奇怪的轻松,仿佛自己不再是一个感情动物。
我照常去李离那里,但红枫不再去了。每月李离把钱给我,我就连同我那一份一块儿给抚养红枫弟弟的她舅舅寄去。我编着自己的诗集,李离也很忙,我们尽量都不去谈论红枫。凡是红枫喜欢上的课,我都不去听,路上见了她,就绕开走。她眼睛近视,不能确定是不是我。这段时间我在南方一家法制报的校园法制版开了一个专栏,每周一篇稿子,每篇一百五十元。我领到第一个月的稿酬,六百整。我在路上碰到红枫同宿舍的两个女孩,托她们把这钱交给红枫。
“她一定不会要的,”她们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不想问,但还是说:“她还好吧,你们对她好一点。”
“有人对她好呢,”一个女孩快快地说,“她那个老乡每天……”另一个女孩拧了她一下,但她还是说:“他们经常相跟着出去,很晚才回来。”
“你自己把钱送给她吧。”她们最后说,然后一脸惋惜地走了。
晚上跟保卫处我那个老乡在一起喝啤酒,他问我:“以前老跟你一块儿出去的那个高高挑挑的姑娘是不是你对象?”我说不是,我们一个班的。他哦了一声说:“这一段时间那个姑娘每天半夜都去小广场上转悠,问她干什么,她说睡不着,出来背外语,真是怪。”我说你看清是她了吗?我老乡说:“怎么没看清,早想告诉你,怕是你对象。搞清洁的老鲁两口子还看见她和广场上的石像说话呢。我看是考研压力过大,脑子有点不对了。”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我老乡继续说:“是要考研吧?看见她每天半夜在广场上转悠,真叫人担心,不小心掉喷水池里,那还有命?”我吓了一跳,说:“你先喝着,我出去一会儿。”他愣了一下,我已经跑出去了。
我敲开红枫的宿舍,有一个女孩和她男朋友在里面。我说红枫呢?女孩说:“跟她老乡一块儿出去了。”我问:“知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了?”女孩笑着说:“你放心,肯定不是去枫林。”我问:“红枫这些日子是不是每天半夜都出去?”女孩说:“嗯,我们睡着了她就悄悄地出去,天快亮时才回来。有一天我去厕所,看见她床上没人,就把她们全叫醒了,我们等到天亮,她才回来。问她,什么也不说。有人说她跟校外的一些人来往,你要劝劝她。”我的脑子腾就热了,原来她晚上在那里等人,什么跟石像说话!一定是红枫那个眼镜老乡搞鬼,看我不敲断这小子的腿!
我回到小酒馆,我老乡还在那里喝着。大概看见我脸涨红着,就说:“喝酒的时候别乱跑,看你,上头了吧。”我盘算着红枫和她老乡是不是该回来了,没吭声。我老乡喝多了,短着舌头说:“咱这水平也就喝个酒,哪像人家社会上的,没事就逛歌厅,玩小姐。你知道吗,咱学校就有女学生到校外歌厅做三陪的,不少都是家里穷,上不起学,也算‘半工半读’吧。”这话像刀子扎进了我心里,我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借你武装带用用。”他说干什么,你喝多了?我说没事,我拿上玩玩,明天还你。他就撩起外衣,把皮带外面虚挂的武装带解下来给我,说:“出了事情我可不负责任,你自己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