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贵的胃被切掉了,成了残废。张小贵只知自己不过有点痔疮,万万想不到还会有胃癌。不过张小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胃了,医生和亲属合谋欺骗他,告诉他坏掉的三分之二胃切掉了,他还有三分之一的好胃留在肚里。医生开导张小贵:三分之一的胃是小了点,可那玩意儿就好比橡皮口袋,会越撑越大,好好吃饭吧,用不了几年你的胃就像原来一样大了,而且不会再疼。张小贵因此很振奋,蜡黄的脸上努力地绽开了笑容。
张小贵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到家里也躺不安生,脚刚能沾地就挨家挨户地开始串门。张小贵得病之前是个不尿人的主儿,鼻孔朝天,下眼瞧人,人缘并不好,眼下就不同了,双颊深陷面色黑黄,眼珠子都没力气动,全身向胸部集中,萎缩成了一颗霜打的老倭瓜,人家就对他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和客气,努力地展示给他像平日里一样轻松的笑容,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劝他好吃好喝。张小贵谦虚地说,日他娘,我现在还有三分之一的胃了。人家就说,够用了,撑撑就大了,又不是牛,要那么多胃有个屁用。
坐一会儿,张小贵就满足地告辞了,慢慢地站起身来,脚不离地地蹭向下一家。背后,人家脸上堆出的笑容渐渐熄灭,眼里浮上一片感慨的云来,注视着张小贵的背影摇摇头,很大度地原谅了一个将死的人过去的一切。
张小贵躺在床上的日子里,他哥张大贵早就把全村的人家跑了一个遍,挨家挨户地诉苦,告诉人家他弟弟张小贵就要死了,今后他弟媳盖房子、养老以及侄子娶媳妇就全靠他了,那是多么重的担子呀。张大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好像要死的人不是张小贵,而是他自己。有时候,张大贵会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拍着胸脯向围观的村民讲述他后半生不可逃避的重大职责,一讲就是大半天。因为事关一个就要死去的人的事情,大伙儿都很乐意更深入地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不时还会有人提出问题来请他回答。只要天不黑,张大贵就会没完没了地讲下去,除非,远远地望见他肥胖的弟媳一摇一晃地从巷子深处走出来。
因此,全村人都知道张小贵已经没有胃了,在别人眼里,张小贵已经是个死人了。
大伙儿多少有点怀念以前的张小贵,虽然他不务正业懒惰成性,打老婆打儿子,牛气哄哄,跟女人开玩笑不讲分寸,但这些都不足以判他的死刑。一个人还没活到老就死掉,对曾经跟他一起活着的人来说,不能说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张小贵进东家出西家,大家就交换意见说,真可怜,快走的人了,这是挨家地告别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可不是吗?可怜了他的老婆和儿子了。
张小贵什么也听不见,他满心欢喜地向亲近的及不睦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大难不死和活下去的心劲儿。
由于张小贵的将死,张大贵在村里人眼中空前高大起来——这个男人即将成为两个家庭的顶梁柱,这将是多么艰难和悲壮的一件事啊。张大贵的女儿和倒插门的女婿一边为张大贵鸣不平,一边又认为那是他们一家义不容辞的本分。这家人开始令人另眼相看。与张大贵一家的风光无限相比,主角张小贵执著的脚步和无声的微笑更让人感慨生死的无情。
张小贵在街上慢慢朝前蹭,有那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的人一惊一乍地问道,哟,这不是小贵嘛,怎么成了这副球式了?!
张小贵不好意思地冲人家笑着,有气无力地回答,可是个球呀,我被人家把蛋骟了。
人家掩饰着笑容劝他:好好吃,好好吃,吃着吃着就吃过来了。
张小贵回答,好好吃,好好吃。头也不回地向前慢慢走去。
张小贵的老婆来到张大贵家说,哥、嫂,你们给准备副好寿材吧,我看他也没多少日子了。张大贵瞪起了眼睛说,胡说哩,丧事和寿材的费用应该你们自己出。你将来的养老、盖房子和你儿子建军娶媳妇都是我的事呢,我管将来不管现在,管大事不管小事。张小贵老婆说,哥,小贵做手术花了五千块,全是我问别人借的,你一分钱也没出。张大贵嘲笑道,五千块算什么,我将来还不知道要在你们身上花几个五千块呢。
张小贵老婆哭着回家,有人拦住问,她就说,小贵做手术花了五千块,他哥一分也不出,全是我借的,现在要打寿器,他还不肯出,让我到哪里去借呀。
人家就打抱不平:张大贵真是个铁公鸡,亲弟弟要死了都不肯出一分钱,自己又没儿子,留着钱给女婿擦屁股呀!
也有人劝张小贵老婆想开点:将来你和儿子都要靠人家呢,眼下就自己做点难吧。
张小贵老婆红着眼睛说,谁靠得上他?早把我们都饿死了。
张小贵老婆哭诉了一路,大伙都看清张大贵的真面目了,背地里骂他假善人、铁石心肠。
张小贵回到家里,看见老婆坐在灶前擦眼泪,问怎么了。老婆说,家里没钱给你买药了,我去找你哥借,你哥不借。张小贵指责老婆:谁让你去找我哥借钱,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婆争辩道,他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怎么没有钱?张小贵说,他要攒钱盖新房。老婆顶嘴道,盖房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他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张小贵喝道,你住嘴,不许这样说我哥!老婆说,就是,他不配当你哥。
张小贵骂了一声,摸住个茶壶盖就扔了过去,砸向老婆的脑袋。他没有力气、茶壶盖扔偏了,只把老婆的额头打出了一个小包。老婆一屁股蹾在地下,号啕大哭。张小贵从案板上提起菜刀,凶神恶煞地威胁道,再哭,再哭一刀劈了你!老婆边哭边喊,来来,劈死我吧,劈死我省下受这份活罪了……
这时候,有个人从厨房门外头蹿进来,一把夺下了张小贵手里的菜刀。张小贵差点被他带进来的风刮倒,手扶着水瓮定神观瞧,原来是他的儿子建军。建军从地上把他妈搀起来,扶到一把小椅子上坐下,然后走到张小贵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上学了,我要去挣钱!
张小贵说,你想死!
儿子毫无惧色地说,我要挣钱养活你和我妈,反正我学习也不好。
张小贵想了想,笑了,对儿子说,不想上就算球喽,又省下一笔费用。反正你老子就这球样了,你能挣下钱就盖房子娶媳妇,挣不下就打你的光棍吧。他扭头对老婆说,听见没有?你儿子不想上学了。
老婆抬起哭肿的眼睛看了他父子一眼说,只要他自己不后悔。
儿子坚决地说,我决不后悔。他把书包一扔,抓起扁担挑水去了。
这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张小贵望着儿子的背影美滋滋地琢磨道。
张小贵老婆的哥哥在县城开了一家羊肉泡馍店,手里有点钱,张小贵做手术的钱就是老婆问他哥借的。老婆跟张小贵商量:眼下儿子不上学了,在村里种地肯定挣不到钱,年龄又小,干不动重活,不如去他舅舅那里打杂,一月也挣个两三百块。张小贵不愿意在大舅哥面前低架子,沉默了半天说,这事情最好找我哥商量一下。老婆说,找你哥商量个什么?张小贵说,我们老张家就这么一根苗,建军是我儿,也是我哥儿,我哥有文化,当然要跟他商量一下。老婆酸溜溜地说,屁,他连你这个弟弟都不管,还能把侄子当儿?张小贵说,再多嘴我扇你两巴掌。老婆也不答话,站起来出去串门了。
张小贵一步步走到张大贵家,请教他哥建军该不该去他舅舅那里打杂。张大贵把手一挥说,不行,咱老张家的人怎么能给别人当长工,咱祖上是地主,不能丢先人的脸,这样吧,我跟厂里打个电话,看能不能让建军顶我的班,就说是我儿。张小贵赶紧说,就是就是,建军可不就是你儿?
张大贵跑去邻居家里打电话,邻居不太高兴地说,你一个月拿那么多钱,咋不装个电话?张大贵说,先盖房子,盖下房子就安。张大贵拨了个号码,电话里说:对不起,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又拨了一遍,还是空号。张大贵对守在跟前的邻居家小姑娘说,是我要拨的电话号码变了,还是你家的电话坏了?小姑娘摇摇头,不吭气。张大贵放弃了,走出门去。邻居在院子里问,打完了?张大贵回答,那边的号码变了。张大贵刚走出门去,邻居小姑娘低声对她爸说,爸,你真有办法,把拨号键调了调,“铁公鸡”就打不出去了。
张大贵回到家,对欢欢喜喜坐在那里等他的张小贵说,厂里说要上会讨论,叫咱们等消息。张小贵说,当然要讨论,这么大的事情,谁能一个人说了算?张大贵的女儿进来说,叔,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妈捏的饺子。张小贵说,不了,我不能吃饺子,我来时你婶子正做饭呢,我得回去啦。他对张大贵说,哥,建军就在家里等你的信儿呢,我叫他每天过来问一问。张大贵说,你路上慢点。
张大贵的女儿送张小贵出了门,回来问他爸:我叔刚才说让建军等什么信儿?是不是想让建军顶替你?张大贵赔着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儿沉下脸说,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说海平是你的上门女婿,他可是要给你养老送终的,再说,还有我呢,我们两口子不比个侄子强?你不让海平顶替,你让海平怎么想?张大贵笑着说,我不糊涂,我心里有谱,建军今年才十四,厂里不会要童工的,我骗骗你叔,叫他安心上路。女儿笑了,说,那海平能不能顶替你?张大贵说,吃了饭我再去打个电话。
张大贵慢慢吃胖了,脸上的黑气渐渐褪去,泛出点红光来。村里人就开始议论。
有人说,这人是不是有两个胃,切了一个还有一个?怎么没死还吃胖了?
有人说,八成张小贵是属鹅的,用肠子也能消化。
有人说,这种人平时看见跟好人没两样,其实就像那没根基的墙,哪天说死就死球了。
说法归说法,张小贵却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虽说走路还慢腾腾的,嘴皮子早活泛起来,把他儿子要顶替大伯上班的事到处说给人听,牛气哄哄的,又瞧不起张瞧不起李了。他的一位堂兄当着张小贵的面对别人说,看见没有?这副球胎,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死不改悔。张小贵不生气,他很得意。
张小贵吹过瘾了,又来到他哥家,打听建军顶替上班的事。张大贵有点烦了,给弟弟脸色看,唠叨道,急顶个屁用呀,你们父子俩每天追在我屁股后头,好像我是厂长,我也是求人家办事呀。张小贵唯唯诺诺,他从小听惯了张大贵的话,不敢顶嘴。
张大贵的电话终于打通了,那边说,顶替个屁呀,那是哪辈子的政策了?在职的还不停下岗呢,你们不干活了还拿高工资,知足吧。
张大贵唯唯诺诺,一个劲儿地赔礼。
回来,张大贵对张小贵说,不行,没有顶替的政策了,还是让建军跟他舅舅干去吧,给亲戚帮忙,不算扛长工。
张小贵说,不能就算了吧,那是人家国家的政策,不能咱们想干啥就干啥。
打发了张小贵,张大贵脸上愁云不散,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女儿交代,女儿可不像弟弟那么服他。
张小贵回到家里,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推到院当中,擦干净了,把车闸紧了紧,又给链条上了油。老婆说,怎么,叫建军上班去呀?张小贵嘲笑道,天底下哪来那么便宜的事情。老婆说,那你修车子干什么?张小贵半晌不吭气,末了说,给你哥打个电话,说建军明天去给他帮忙。老婆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哥靠不住。张小贵火了,抡起手里的扳手来喝道,再敢啰唆取你的命呀!
张小贵老婆心疼儿子年纪小,舍不得让离开自己,又担心他受不了苦,一边为儿子收拾明天的行装,一边唠叨他没有一个有本事的爹。儿子诚恳地说,妈,你别再埋怨我爸了,学是我自己不想上的,我一看见书本就头疼,只要能不上学,我不怕受苦。张小贵夸儿子:好小子,有志气,只要不怕苦,将来准会有出息。老婆挖苦道,幸亏建军没像了你,像了你,懒得筋都断了。张小贵得意地说,我是老牛贴在案板上——就这副球式了,建军,你给咱好好干,让你爸你妈跟上享享清福。
这一个晚上,张小贵一家空前的幸福,其乐融融,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点年三十儿的味道。
天不亮,张建军就蹬上自行车奔向县城。他妈起来给他冲鸡蛋汤,发现大门开着,儿子已经没影了。他妈站在大门口,望着晦暗的巷子,撩起裙围擦着眼泪。张小贵“胃”疼,早早就醒了,听见儿子哒哒哒地把自行车推到门口,又哗啦啦地开大门,他躺着没动,无声地笑了。
张小贵走出屋门,看到院子里装满了阳光,他咧开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问正在给羊添草的老婆:那鸡巴娃走了?老婆专心地喂羊,没吭气。张小贵没生气,笑着说,给我冲碗鸡蛋汤,我喝了出去转转。
喝过鸡蛋汤,张小贵往口袋里装了几块干馍片,慢腾腾地出了门。
张小贵蹲在十字路口,和几个闲汉吹牛。一个叫小记的指着他的鼻子说,小贵,你他妈的真是瞌睡遇了个枕头,本来就是个懒汉,这下更不用干活了。张小贵掰了一块干馍片,放到嘴里格嘣嘣地嚼着,腮帮子鼓出个圆疙瘩来,上下滑动,像钻了只老鼠,费劲地咽下一口才说,你不用笑话我,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个儿子呢,我儿子比我强。张小贵的儿子的确是好样的,能干能吃苦,这大伙有目共睹。小记不甘服输,悻悻地说,吃苦算什么,现在这社会,脑子好、学习好才会有出息。张小贵说,我就不信除了上学就没出路了,走着瞧!小记轻蔑地笑了笑,无话可说了。
张小贵的眼神很牛逼,很目中无人。别人也不跟他计较,有个万一的话,谁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