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学,紫烟与姬媚人跑得飞快。聂天后面追了一会,终是驻了足。福祥望着那个四个月未见长的小身影,失望的叹了口气。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回了聂府。
聂府上下十分安静,聂员外还未回来。五夫人生着病,几月来一直在房中躺着,足不出户。丫鬟婆子各忙各的,见了他们不过问声好,请个安,就继续忙碌了。
福祥见少爷没什么伺候的,自去后厨房找孙奶奶。聂天心情不好,恹恹的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新房园子。自奉雪娇丢失,新房一直无人住过,只留了个看园子的老婆子守门。
大红喜字红彤彤,房檐上挂着大大的灯笼,久经风雨,有些褪色。聂天站在园门口,不敢踏进去,只痴痴的望着。
园中按聂天的喜好,从书房移植了些竹节过来,刚刚冒出尖尖的竹笋。北地气候,若非老孙头常常照料,定是活不了的。小小的园中,栽了奉雪娇喜欢的各色花木。九月末了,西墙根的野蔷薇有些凋败,开着淡淡的嫩黄花朵。
这还是奉雪娇十一岁那年,见了书里描绘。爱得不行,吵着寻来的。虽养活了,却开得小花。
聂天笑笑,她不正是最爱鹅黄吗?如今,过了数月,也不知她如何了?“碧落黄泉,烟花凝散。酴醾痴心,两顾茫然。”究竟又是何意?
一个人站了许久,直到日影西斜,月色染衣,身上有些寒意传来。只穿了件轻薄儒衫的聂天回过神来。叹口气,摇摇头,怅然若失的转身向着旁边小径走去。
戌时,聂员外亲自来寻。聂天披了袍子,站在漆黑的书房里,望着门口满脸心事的聂员外。福祥小心点燃灯烛,被支去了厨房。聂员外拴好门,皱着眉头坐到书案边“宝儿,公主可是回来了?”
聂天料他来此有事,闻言不语。倒了杯凉茶,缓缓抿一口,轻声道“回来了。”聂员外浓眉舒展“真的?”聂天俊脸沉静,看不出喜乐。
聂员外压低声音道“你是不知。自那日做主替你悔了何知州的亲事,得罪了何显铭。公主一走,我比你还急!”
此事聂天是知道的。当日老爹一听姬公子变成了公主,脑子一热,带着礼物悔了何知州亲事。几月来,何知州未再登门一回,连十王庙重开,也未邀他前去。他是举人身份,何知州不能明里将他怎样,暗里却是较上劲了。
聂天不语,聂员外只好接着问“公主可有倾慕之心?”聂天烦躁道“这等事情,怎好说?”聂员外哀道“我的好儿子,你可不能坑了你爹啊……几月未见,难道易了心不成?”
聂天想起姬媚人含笑醉颜,摇摇头。聂员外拍拍胸脯,顺了口气“吓死我了,我当是易心了呢。”
聂天笑道“就是易心了,又怎样?我本无意何小姐。娇儿还未找到,你怎能平白许人婚事?”
聂员外急道“怎生这样痴傻?雪娇是何等身份?何小姐是何等身份?何显铭看上了你,聂家是求之不得的。”
聂天不耐烦的皱眉,聂员外忙宽慰道“当然,全不是这样说法。老神仙不是说雪娇自有业障吗?他日得缘,你自会找到。眼下,公主正是最最上等的人选,切莫错过了!”
聂天仍是平静不语。聂员外有些着急,“你可记下了?”聂天听他语意期盼,微微点头“我知道。”
聂员外不放心的替他掖了掖袍子,看他趴在书案上对灯沉思。叹一口气“你自小怀报天下,立志安邦治国。如今大好机缘,你可省得?莫要被那两个粉头迷了眼!”
聂天出声“你出去罢,我心中有数。”聂员外见儿子不再搭理他,摇摇头退出门去。满园竹叶灰黄,落叶一地。空气中有深深冷意,雨丝纷飞,扑在脸上凉飕飕的。聂员外深吸了一口,裹紧长衫向五夫人院子行去。
福祥顶着细雨回来,见少爷坐在书案前头沉思。一边拍着身上雨水,一边问道“老爷走了?”聂天不语。福祥关切道“少爷,天冷了。赶紧歇着吧,这样会着凉的。”聂天依旧不语。
福祥走过去,替他挑了挑灯芯。叹口气,坐在书案一旁,不再说话。
良久,聂天缓缓开口“福祥,你说娇儿怎么就丢了呢?”福祥摇摇头,“我不知道。”
两人又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聂天带着福祥侯在学院门口。一夜细雨,山麓润湿。石阶上落满了吹散的枯叶,老者仍旧不急不缓沿阶打扫。
远远瞧见山下一道纤细白影,聂天挥手喊道“姬公子。”姬媚人抬头见是聂天,羞涩的迎上前去。紫烟一身青衣小帽,背着书袋,气鼓鼓的跟在后头。聂天迎上姬媚人,笑道“为何昨日不等愚兄?”
姬媚人笑而不语,拾阶而上。聂天跟上她步伐,盯着她柔媚侧脸,眉目含笑“可是不想见愚兄?”
姬媚人盯着石阶“紫烟说,你已知晓?”聂天心口一悸,思踌片刻,低低道“一见倾心,辗转反侧。”
姬媚人听他一言,粉颊霎时通红。怎生到了人世,他性子也转了大半?竟是就地表情!
斜斜睇他一眼,难再细想。姬媚人羞得一跺脚,飞快的向山上跑去。聂天见她此般模样,心下定了八分。顾不得山道上往来同窗投来的疑惑目光,一撩下摆,含笑追了上去。
“贤弟?”聂天快步追着,气喘吁吁。姬媚人听他声音疲累,不好再跑。一转身,藏进了崖边几棵青松后。野藤攀附,黄叶稀疏,倒也有些隐蔽。
聂天眼见美人在前,眨眼不见。转身寻了片刻,径直转入松林。姬媚人背着手,立在崖边,静静望着对面连绵山色。聂天走过去,立在她旁边,学她样子背着手,细看眼前山势。
秋风夹着湿气,呼呼刮来,令人神思一振。姬媚人平静喊“聂兄。”
聂天笑答“贤弟请讲!”
姬媚人缓缓道“为何倾心于我?”
聂天笑“质清,貌美。”
“冰儿质清,焰儿貌美!”
“冰焰风尘,怎能及你?”聂天加重语气。
姬媚人转头看他侧脸,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倒是生的好相貌。聂天感受到她如水的目光,转过头含笑看她。目光一触,姬媚人低下头去。
见她羞涩低头,聂天追问道“你真叫姬遥?”姬媚人摇头。聂天怅然道“相识数月,愚兄却不知妹妹名姓!”
姬媚人听他妹妹出口,嘴角一勾。“我叫姬媚人。”聂天侧头确认道“可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之媚?”
姬媚人望着对面山顶,幽幽道“正是。”聂天含笑赞道“妹妹当衬此字。”见姬媚人不答他,又笑着补充“媚人,美人。妹妹真真绝配媚人二字。”姬媚人含羞嗔道“油腔滑调。”
聂天凑近喃喃道“只许妹妹生的美,不许别人赞的么?”他气息湿热,扑在姬媚人耳边,****难耐。姬媚人惊得一跳,媚眼轻扬,瞪了他一眼。聂天见她愠怒,收起笑脸,一本正经作揖讨饶“愚兄逾越,妹妹饶恕则个。”
姬媚人见他一时顽劣一时憨痴,有趣十分。扑哧一笑,展颜道“好啦好啦。不怨你便是,只是妹妹不可再喊。”聂天起身笑道“那便喊媚人,可好?”姬媚含笑转身,不理他。聂天追着喊道“媚人?媚人……美人?”
钟鸣响起,二人穿回石阶。紫烟与福祥两个守在阶边,见他二人转出来,快步跟上。四人一路沉默,向着课室行去。
昨日罚抄的十遍《大学》,姬媚人抄了一夜方才抄完。紫烟背着厚厚的宣纸册,心里将吴讲学骂了一千遍。
二遍钟鸣响起,一袭青灰布衫的吴讲学夹着厚厚的《礼记》进了门。学生与讲学见礼完毕,各自落座。吴讲学看看姬媚人,淡淡道“姬公子,昨日的课业抄好了?”姬媚人起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回讲学,学生已经抄毕。”低头将册子递了上去。
吴讲学接过册子,翻看几页。见纸上字迹清秀工整,满意的点点头。“切忌不可逃学,考取功名才是正道。整日玩乐有甚大用?”
姬媚人低声应道“是。”
课室里整齐坐着二十来位书院学子,听了这番话,神色各异。有摇头嗤笑的,也有奉为箴言的。聂天看着姬媚人的背影,但笑不语。
姬媚人轻轻落座,身后沈公子拉她一把。姬媚人微微侧头,“什么?”沈公子递上一个纸团,小声道“黄公子给的。”姬媚人背着手拿了,搁在书桌下打开“姬公子才情过人,在下万分钦佩。特邀五味轩小酌,不知可否赏光?--黄华”
姬媚人疑惑转头,后方三排有个与自己一般身量的小公子,看面相年岁颇小。那公子见她望来,冲她眨眨眼睛。
聂天下学等在门口,不时瞟一瞟尚在课室的姬媚人,心情与往日格外不同。黄同知的小公子黄华晃晃悠悠的立在门边,看样子也在等人。
聂天笑道“黄公子也在等人?”
黄华倚着门框“学生在等姬公子。”
聂天和颜道“黄公子常与沈公子同往,今日怎弃了沈公子,等起姬公子来了?”
黄华转头看他一眼,没耐色道“沈公子先去了。”说完迎面招呼一声“姬公子!”
姬媚人含笑应一声“黄公子!”
聂天见他二人似已熟识,不悦道“媚…没想到二位认识?”
黄华音色一冷“同窗数月,自然认识!”
避开聂天,冲着走出门的姬媚人笑道“姬公子可愿赏光?”
姬媚人偏头一笑“承公子美意。”
五味轩是锦州学院的学子食堂,共有二层。山势平缓,食府建在离课室不远的山阳一面。众人行至楼下,二楼窗户探出一个白色脑袋,沈公子挥手招呼“黄公子……”
聂天算是随份到的,姬媚人早上听了他表情,怎好拂他意?只是不知黄华邀她为何?却也不避讳聂天。
黄华知道聂天与姬媚人走的亲近,自然不好过于挡他。众人穿过学子嘈杂的底楼,沿着楼梯到了二楼雅间。酒菜皆已具备,沈公子坐在圆桌一旁,笑着抱拳“聂举人,姬公子。”
黄华笑嘻嘻的走到靠窗边坐下,姬媚人、聂天与沈公子见礼落座。三人书童立在身后,只有沈公子独身一人。
黄华待大家坐定,拈起酒杯,冲着姬媚人笑道“姬公子一去数月,在下很是挂念。”
姬媚人含笑“黄公子挂牵了。”喝完一杯酒,还在疑惑。锦州学院呆了也有些时日,与这小公子并不熟悉呀?
紫烟立在身后,面无表情,心里也是疑惑。一面替姬媚人倒好酒,一面拿眼瞧福祥。福祥见她望来,红着脸笑了笑,他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