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聂喜贵寻去李捕头府上,尽数告之。聂天早去学里,眼窝深陷,眼底青紫,显是一夜未眠。
姬媚人在山门口见到意料中人,点点头,走在前头。“媚人!”聂天牵起嘴角,给了她一个浅浅笑容,陪着她默默登阶。
紫烟与福祥背着书袋,行在后头,也未说话。行到课室,二人一前一后入内坐下。黄华见了她,挥手笑道“姬公子。”他坐在课室最后一排,离聂天不远。聂天看他一眼,迎来他不屑目光。
姬媚人点头笑道“黄公子。”坐在姬媚人后桌的沈公子站起身来拱手笑道“姬公子,来啦!”
姬媚人冲他点头笑笑,转身坐下。钟鸣响起,头一堂照旧是吴讲学的课。一袭白袍的吴讲学踱进来,见了姬媚人微有不悦。
姬媚人与黄华两个昨日下午醉酒逃学,照例罚抄挨训,揭过不提。至中午,黄华再邀姬媚人,姬媚人怕他又要“姐夫”来去,婉言相拒。
聂天坐在雅间,眉头蹙起,神色黯然。姬媚人笑道“可是有心事?”聂天迎上她关切目光,心上一动,苦笑道“表妹寻到下落了。”
姬媚人不解道“既是寻到下落,应是高兴才对,如何满面愁思?”紫烟上午在课室外已经听福祥提起,小声道“小姐……”姬媚人见她期期艾艾“何事?”
聂天笑笑“无妨!表妹昨日寻到下落,只是落进了匪手。”姬媚人惭愧拱手“实是不知,对不住了!”聂天剑眉轻展,抓住她伸出的玉手,轻声道“你我何须客套,难道生分了?”
他大手一握,丝丝温热传来。姬媚人“呀”一声,飞快抽回手,红着脸嗔道“嫂夫人就要回来,你还如此?”
聂天摇摇头,叹道“若寻回来,便要指给别人了!”姬媚人抬头疑道“你的夫人,为何许给别人?”
聂天望着她一汪湖水眸子,滞了滞“家父已经发话,我也做不得主!”姬媚人低下头,细细想了片刻,仍是不明。转头看紫烟,小丫头也盯着聂天奇怪。
不怪她二人奇怪,上古时期,不计较女子名节。儿子纳了父亲妾侍,弟弟看中哥哥娇妻,甫为常事。这明朝,女子名节却是堪堪重过性命的。奉雪娇若失了身,聂天贵为举人,岂肯折了身份。
聂天一句家父发话,看似孝义,实则瞒了实情。只是,对着貌美如芍药的心上人儿,任哪个男子,也不会以己为尊罢!
几人不再为此细论,姬媚人掏出怀中粉笺,笑道“何大人请我休沐日小聚。”聂天面色平静的接过看了看,嘴角牵起“难道,他真想招你为婿?”
姬媚人削肩一挑“我不知。”聂天哼笑一声“既是请你,你便去罢!总不好拂了知州颜面?”
姬媚人听他似有怨气,笑道“怎么了?你不高兴?那何小姐,我怎娶得!”聂天摇头道“怎会不高兴?不过表妹的事体烦心而已。”
姬媚人叹道“我虽未见过你表妹,料来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聂天摇摇头,伸手探上她左臂“她不及你!”
虽有丝袖相隔,到底衣料轻薄。姬媚人被他一覆,怅然若失“你变了!”聂天抽回手“为何?”姬媚人摇摇头,玉手把玩着左手食指上的彼岸花戒“无甚!”
一顿饭吃的无声无息,紫烟仍是一口不食。福祥见她自始自终只顾给小姐添茶,夹了小桌上的精肉搁她碗里。紫烟回来见他夹的肉食,皱着眉头“我没胃口。”
福祥吞下嘴里饭菜,哄道“就是不合胃口,你也吃些罢!你想吃什么?赶明儿我向孙奶奶学了,就做给你吃!”
紫烟将碗中肉食复夹回去“不想吃!”见她鼓着腮帮子,圆瞪杏眼。福祥慢吞吞的矮下身来“哦!”将桌上饭菜尽数吃了。
下学各回各府,紫烟心事重重。姬媚人笑道“总是生气,可要出毛病的。”紫烟看她一眼“宫主,咱们何时回去呀?”姬媚人一愣“不是说好了5年后吗?”
“哦。”紫烟无精打采应下,愁眉苦脸不再开口。
回了姬府,天色尚早。紫烟拿了宣纸铺开,伺候姬媚人抄写吴讲学布置的课业。
课业做完,天色已黑。夜中无雨,唯一弯冷月悬于枝头。
陈聚名望着深邃苍穹,朗声道“今夜星月满俱,复无杜康,岂非凌迟乎?”姬媚人倚在花厅檀木椅上,望着大开的花厅门口,轻笑出声“复无杜康,君子何敢言尔?”
“哗”古扇一张,陈聚名回头拱手道“区区佳酿,三千满有!公子,可愿赏光乎?”姬媚人伸个懒腰“如此,在下叨扰!”紫烟嚷道“宫主,你们呼来呼去,奴婢听不懂的!”
陈聚名哈哈笑道“听不懂罢了,待会自有好吃的招待你!”他笑着出声,抬手一招,空中升起缭缭轻烟。
轻烟逐风消散。须臾,两团亮光左右忽至。眨眼间,古槐下俏生生立了一黑一白二个双十女子。
陈聚名冲二位姝丽拱手道“月出皎兮,佼人燎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白衣女子掩口笑道“我说陈聚名,就你那三滴油墨,还要卖弄一番?”说着款款走向花厅。黑衣丽人笑道“他最是嘴甜,你又不是不知!”跟进门来。
白衣女子入门见有个绯衣美人,妖媚十分。惊讶道“老陈,你又从哪里勾搭了新人?”
她凤眼娇提,柳眉斜飞。陈聚名摇摇头,踱进来“我刚认识姬美人,便唤你们来了。怎可胡言?”
姬媚人立起身来,笑道“媚人见过二位姐姐!”黑衣女子进门见了她,柔声道“美人是哪家的小姐?小小年纪折了性命,真是可惜!”
她玉盘脸面,浓眉大眼,颇有长辈之风。见紫烟一脸防备的盯着她们,笑道“小丫头莫惧,我乃普陀山鬼仙灼月。此乃凌河水魅苍雪。”
陈聚名笑道“此乃洞庭姬媚人,途经锦州而已。”
几人通了身份,皆是鬼类,亲切三分。苍雪拉起姬媚人手,笑道“妹妹途经锦州,可是要回洞庭?”
姬媚人点点头。灼月柔声道“锦州虽小,倒有几处仙境。妹妹多留几日,姐姐引你去看!”
姬媚人笑道“多谢姐姐!”紫烟捧茶出来,伺候几人入座。苍雪四下环视,朗声赞道“这宅子倒是好!”姬媚人点头道“正是呢!也不知为何,空置下来。”
灼月见她二人议论,笑道“此乃锦州死地,至阴之处,阳人岂能久住。”姬媚人笑笑“原来如此!”
陈聚名折扇轻摇,晃了半晌无人搭理。叹气道“邀尔等喝酒,怎生见了新人,忘了旧人?”
苍雪斥道“咱们好不容易逮着个说话的姐妹,你插什么嘴?”她样子凶悍,却看不出半分怒气。灼月挥了挥衣袖,几上现出十坛女儿红,笑道:
“山民所献,只此十坛。”
苍雪赞一声“好酒。”一抬手,几上又多出来几盘乳彘牛头,红油鲜香。
陈聚名满意的坐下,正待开封。苍雪笑着打他手“你这不知羞的!也不等等妹妹!”
姬媚人笑笑“妹妹也有些酒菜,愿献与姐姐!”虚空一探,桌上空处满置佳肴酒盅,点心果品。
灼月笑道“南方果然丰厚,妹妹倒有好酒菜!”苍雪扑哧一笑“怪不得老陈要认识你,他就是好这些个吃喝的!”
陈聚名白她一眼,自取桌上酒坛。紫烟摆上杯箸,笑道“小姐,今日可高兴?”姬媚人眼梢翘起,颔首轻笑。
苍雪见这小丫头立在一边,奇道“你站着干什么?今日咱们都是酒友,不计较那些个破烂身份,你且坐下吧!”她一伸手,紫烟被她拉下来。坐在那里手足失措,一脸惊慌,眼瞧姬媚人!
姬媚人笑道“坐下罢,今日难得高兴,莫再愁眉苦脸了!”众人举箸吃喝,紫烟小心拿了碗箸,只拣面前的小菜。
陈聚名吃下一盘,拍拍肚子,举杯道“在下数月彤云,今日得见青天也!”
灼月举起酒盅,摇头安慰道“罢便罢了!做个自在鬼仙,有甚不好!何须那些浮华名头!”
苍雪抚了抚鬓角珠翠“我说老陈,你惯常游手好闲,这罢官文书写的顶准勒!你可别不承认!”
陈聚名反驳道“我游手好闲,总好过你拉人赖命的强!”
苍雪怒道“你……”
灼月瞪陈聚名一眼,不满道“怎可胡言?苍雪为魅数载,何曾害过人命?”
苍雪本是前朝小姐,溺水而亡,栖身凌河水魅。判书言明:只消魅一同龄女子入水,即可返还地府另投人胎。只是她素来心善,错过两次。年前发了文书,若再放人生还,永无转世之日矣。
陈聚名被灼月一骂不出声,端起酒杯自斟自饮。苍雪怅然道“不转世便不转世罢,做个孤鬼,不是还有你们作伴吗?”她黯然笑笑,拈杯饮尽。
姬媚人听到此处,心知陈聚名招来鬼友同为友善之辈。端起酒杯笑道“妹妹有幸,得遇姐姐们。请满饮此杯!”
灼月举杯浅笑,苍雪摆摆手道“不过游魂野魅,倒教妹妹见笑了!”三人举杯饮尽,相视一笑。
喝到亥时,杯盘狼藉,众人皆醉。
陈聚名盘腿坐在地上,对着窗外冷辉高声道“明月皎洁,公子寰邪!明月皎洁,美人鹜邪!明月皎洁,挚友偕邪!”
苍雪偏着身子“哼!”闭了闭眼,开口道“碧水蝶叶湿,上仙披星至。昨日囫囵纸,妛可交心识?”虚空一指,怒发冲冠。
灼月拍她一下,无谓道“作何生气?既是囫囵纸,便不理会!”言毕起身走至门口,举杯邀月“良辰美景,岂敢伶俜。风月移影,我自闲云。”说完,吞酒入腹。
姬媚人拍手赞道“诸位皆吟好诗,我便奏上一曲,以助雅兴罢!”
她摇摇晃晃爬将起来,向厅中矮几走去。紫烟替她理顺青丝纱裙,摆上矮椅,一脸疑惑。
姬媚人绯衣轻拂,几上现出一架古琴。年代久远,似是成年乌木。陈聚名摆摆手“既是抚琴,便在月下,厅中有甚意思!”
姬媚人闻言点点头“有道理!”
紫烟小心移了琴台,姬媚人拖着绯纱行去。美人清月,玉手素琴,相映成景。
琴声一响,众人销声聆听。曲调苍劲沉缓,别于世风俚曲。陈聚名坐在厅门口,倒了杯酒下肚。赞道“真乃仙乐也!叫甚名?”
灼月倚着门框,笑道,“好好听曲。”
苍雪立在姬媚人身旁,举杯含笑。
紫烟跟了姬媚人百年,从未见主子拂过琴。今日得见,痴迷之至。
槐下美人低垂双睫,带醉抚琴。媚眼浅笑,风姿绰约。沉静在琴音中,早已忘了众人。
凤妃宠爱娇女,百般教授。姬媚人得她亲传,自是娴擅。可惜,一入地府,百艺封尘。
今夜偕友酣醉,畅快十分。数月来,世事变迁,感慨良多。
始觉出,尘世一年可抵地府十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