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小区东侧新修了一条路叫健康路,这个名字与一个历史文化名城的底蕴内涵似不相称,但与毗邻的滨河湿地公园和体育场馆功能有些吻合,很真实。这条路的绿化档次很高,名贵树种居多,尤以银杏为主,桂花树、香樟、梧桐相辅佐。路还没有完全开通,行人稀少,车辆无几。秋日的下午,显得那么美,那么静!马路两边的道牙上,三五人席地而坐,看天看地看人。年轻人玩着手机,年长者聚在一起闲聊着。路的一侧是文联,一个培育作家的地方。但时下的中国,这里多是作家们工作的地方。就像一本刊物,为了生存要承包出去,让一些广告商或其他商人操纵着,不管艺术不艺术,只要赚钱就行。还比如艺术考级什么的,成了一些家长炫耀自己孩子的资本。我身旁的一棵树下就坐着三个女学生或文艺青年,一个摆弄着吉他,一个试拉着小提琴,一个身边放着一把二胡。我看看天,更多的是看一地的落叶。
的确是满地落叶金子般铺满树下。心形的落叶,厚重到触目惊心,散落在草坪和花带上,油画一般。
路的最南端是知名的白河,两岸秋色,一河风月。她是南阳人的母亲河,一浪一浪地滋养着芸芸众生和无数的名人;我的眼前,是前几年修的体育馆,天蓝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秋阳的光芒。整个建筑四个柱子朝天,造型极像一个翻倒的板凳,既不时尚也不古朴。不知道当初的设计者和决策者是怎么想的——像板凳一样稳坐官位,还是四柱擎天,期望着有更好的晋升。一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应该是实用的,更应该是美的。让子孙后代瞻望它,注目它,敬畏他祖先的智慧和眼光。像爱丽舍宫、白金汉宫、卢浮宫,甚至白宫。文联的北边不远,便是南阳莘莘学子向往的地方,培养清华北大学子的摇篮之地——南阳一中。名校牌子熠熠生辉,高大的报时钟高嵌云端。繁茂的树木,漂亮的宿舍楼,都映衬着这里是一个适宜读书的地方。
想到读书,就想到了一篇文章里介绍好老师是这样上课的:
授课不在教室,而在望江楼竹丛中的茶铺里。学生按指定分组去品茗,由先生招待吃茶。不是先生出题考学生,而是学生出题问先生,往往学生的题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学生的学识程度。如学生的题目出得好,先生总是大笑不已,然后点燃叶子烟猛吸几口,开始详加评论。学生细细聆听,溪水潺潺流过,竹叶微风含羞。望江楼边,讲解之声,温润如水。先生有真性情,他给予学生的是不拘一格,随心所欲。传授的不仅是知识,更是生命的浸染、熏陶。这位老师是经史双绝、通佛诵道的蒙文通先生。还有陈寅恪先生,旷世绝代的一位踽踽独行的国学大师,一生倡导为人治学当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双目几近失明仍坚守不已。不为权势折腰,不为伪真理折腰,不为颠倒黑白的世界折腰。用一介知识分子的铮铮傲骨,大写出师道尊严的最后挽歌。
时光荏苒,先生大师早已音容不在,但遥想那些能够聆听这样的课的学生,是多么令人神往。在那样的课堂里,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老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心灵相互沟通、撞击,会达到怎样的一种生命融合与升华。
其实,人文远远胜过风景。人品、人格、精神、品质……精神层面的东西,总是物质所不能企及的,比如骨气、气节、孤洁,比如坚守。
这让我想到了固守南阳本土的三位作家:老乔(乔典运)、周同宾、二月河。老乔偏居伏牛山腹地的一隅,改革开放后,平了反,提了级,升了官,却哪儿都不去,连省城的诱惑也不顾,一生扎根于山乡,接连写出《村魂》《满票》《冷惊》《乡醉》《问天》等深具影响力的惊世之作。老乔因西峡而得济,西峡因老乔而扬名,活活地应了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周同宾大半生历尽坎坷,几乎历经了新中国各种政治磨难却痴情不改,立志为农民立言,做一位农民的忠实歌者,写出了《皇天后土——九十九个农民的故事》而震惊文坛,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之后他的《乡关回望》、《古典的原野》更是被文学界盛誉为描写“中原农耕文明的活化石”。他也曾被省城邀请去,甚至还在那里生活了一段,但他还是回到了斗他、作践他、让他死让他活的老家,如今已过七十高龄了,还精神矍铄,真诚真言地为农民鼓与呼,为底层大众鼓与呼。二月河,一个山西来的南阳人,以长篇历史小说“落霞三部曲”闻名于世,一层层光环罩着他,他都不屑,只应了郑州大学文学院院长这头衔,但大部分时间仍散居在南阳他那爬墙虎遮门、小菜园葱郁芳香的幽院中。他动情地说,我生在昔阳,长在洛阳,将死在南阳,“三阳”是我的来去,但我对南阳情有独钟。
一个人,一个名人,一辈子能蜗居一地,确是不凡。他们都寻找到了和自己属性最相近的地方。以一种神秘却又自然的气息贴近自己,至高至深。
坚守不一定崇高,但坚守是一种成熟和信念。和孤傲自赏、洞明清醒一样,都需要资本和定力。
太阳在橘黄的微光中将要隐去,三三两两的人也陆续走向了家。一曲《二泉映月》凄婉地响了起来,接着是一首优美的小提琴曲,夕阳余晖下,都是那样新鲜和充满活力,青春逼人,曼妙动听,落叶也翩翩舞动起来。我无限陶醉。
现代都市,大多已被时尚糟蹋得面目全非,幸好还有这样一条待开通的路像我老家的小河山冈,值得留恋。宁静乡下和美丽田园的失去,意味着农耕文明的消退,但绝不会消失,我坚信。不少人说我怀念过去纯粹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矫情,我这里要借着天地接壤处的夕阳说:我不是!待我熟悉了一点城市,我一定要回到农村并干干净净地死在那里!
城市是虚假的外表,肮脏的内心,而农村是朴实的外表,干净的内心。
生活是肉体的出行,真正的出行是陪着自己的心走过心仪的地方。
我的家乡,我的乡村,是我最动情最心仪的地方。
冯杰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