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水湾依堤傍水，高而宽阔的河堤绕庄而围，堤两旁由高大挺拔的白杨织成茂密的防护林带，堤坡上是疯长的芭茅和几乎原生态的野葛条、蒿草等，一年四季，整个田水湾除了东南西北四个出村的寨口，几乎被绿色和树林包裹着，只在冬季，树们草们在凋谢落叶季节，才能看到村子的大致轮廓。但如果你不走进去或仅仅是匆匆而过，那你看到的只能是田水湾的袅袅炊烟。田水湾的土地是我们那一带最好的河湾地之一，沙质土松散而肥沃，种什么长什么，从来没有绝收的年景。只是每年夏末秋初，几场暴雨，河水会上涨，淹没绿油油的秋庄稼，叫人怪心痛。但我们那里的水是不长久停留的，雨一停，水即退。有经验的我的父老乡亲们会在夏季获得小麦的好收成后，在堤外的河湾地只种些花生、玉米等耐淹的作物。而经过带着淤泥和富含农家有机养分的河水浸淹后，反哺给土地的是更好的滋养，不用化肥，来年的麦季必是丰收无疑。即使秋作物被水淹没时间过长，沤坏了，有经验的乡亲们便会迅速地清除掉腐烂的秋庄稼，赶时种上萝卜、大白菜、包菜等蔬菜，那肥沃的包蕴着被淹青苗汁液的土壤，正是这些菜蔬营养的沃土，要不了三四个月，那水灵灵的大萝卜，青头肥大地裸露在地面上，一个个足有四五斤重，而抱得瓷实沉重的大白菜、嫩包菜也便整担、整车地被运往街市或外地。这里的水土真是养人，就是河湾的沙滩上、低洼处，也生长着密匝匝的、一望无际的芦苇，那是鸟和野兔们的天堂，待秋风吹起，苇花吐絮，白云飘荡，一派芦荡风光。而与田水湾隔河相望的我的老家乔湾，也就连在这一片深厚而富饶的田园中。
下面这个性杀的凶事就是在这两个临河的村庄里发生的。
一
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叫高小英，是乔湾两千多人的乔姓大村庄中不多的外姓高家之女。关于高姓迁居乔湾的来历，我得简述一下。
我的始祖是在明嘉靖年间从南京凤阳府砀山县月儿湾（今安徽砀山县）村逃荒而来的，距今已有四百多年。据始祖坟上现存清嘉庆八年（1803年）的碑文记载：明世宗嘉靖年间，我始祖的祖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迁至当时属南京府的砀山县。为何落户砀山县，无资料可考。但可考的是，那些年，黄河竟像翻烧饼一样不断泛滥改道，听说中原土地肥沃而人丁稀少，我的始祖便又告别新的故乡，和侄儿一起，两挑四担来到了那时叫唐州的地方，在距唐州府四十五里的唐河岸边停下了疲惫的脚步，搭棚定居，结庐为家，扎杆为界，拓荒而活。与先前到来的田水湾隔河为邻，因始祖姓乔，定居地又临河湾，从此，一个名叫乔湾的村庄便诞生了。祖侄因不会游泳而怕水，在第二年麦收后便移居唐河西边的高岗上，取村名乔岗，距乔湾十里之地。
乔氏始祖临河湾而居，土地肥沃，地头宽绰，加上祖先从晋南的汾河流域而来，很会耕种。有了粮食和农产品，人丁自然兴旺，至清初，乔氏家族人口已增至二百多人，筑了堤，修了寨门，乔湾便真的成了方圆数里像模像样的一个村庄。
清乾隆五十年（1785年），唐河一带涝、旱、瘟疫并行，地绝收，人相食，不少姓氏绝。邻村高姓，因与乔氏有姻亲，便投亲于乔湾。至今，乔湾仅有高姓这唯一外姓。
高姓亲戚迁至乔湾犹如林黛玉进了贾府，总有寄人篱下之感，加上因灾投亲，分地又薄又少，发展缓慢。族人中有点本事的不是外出，就是搬回原址，到现在，和乔氏村庄共居的仅有几十户，人口不足二百人。但就这百余人中，到20世纪70年代，却出了一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大美人叫高小英，因个头在一米七五以上，肤色白嫩细腻，脸蛋白里透红，尤其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勾人心魂。十七八岁时，高小英已出落得娉娉婷婷，风姿绰约，高挺的前胸如乡下六月的大白桃，在绿叶遮掩之中，总有时不时要闪现蹦跳出来的颤动之美。小英父母会说书唱戏，在那个年代可吃百家饭，收百家钱，高小英穿戴打扮自比一般农家姑娘俊俏时髦，这便引来无数艳羡和渴望的目光。当地有点头脸的，诸如支书、村长、校长、信贷员什么的，或家庭中有吃“商品粮”的，或工人家庭中的适龄小伙子，谁不想娶高小英或为妻或为媳。一时，高小英家成了高氏家族的名门。提亲的，想瞧一瞧小英动人美姿的，络绎不绝。小英家经常是酒席不断，猜枚划拳声响彻河湾。高小英上街赶集或看戏看电影，人们望着她高挑的身材，粉红的脸蛋，高颤的丰乳，时尚的穿戴，无不惊诧失措，不少人看傻了眼，忘了干活儿，忘了走路，忘了乡下人淳朴的羞涩和脸面。有的人干脆跟上几里，赤脚踩着高小英的脚印。看着他们脸上的幸福感，好像相拥相亲的感觉。上年纪的老人说，这妮子不是凡胎，必是个妖精，将来嫁人，必是克星；中年人摇着头说，这妮子咋会种地过日子，谁娶了会养得起；小伙子们则青春无畏，夹着下身鼓胀高扬的命根，自言自语或对着同伴拍打着自己的家什：“我操，高小英要是叫咱睡一回，枪毙了也值！”后来，不知是哪家贫嘴的后生，对照着高小英的身材、肤色、衣着，给她起了个外号“高白俏”，一传出，大家好像不谋而合，“高白俏”就代替了高小英，在我的老家乔湾及隔河相望的田水湾，“高白俏”西施般的美丽便挂在人们的口头上或想象中。然而世间一切运行都有其内在的规律和相对平衡，像达尔文进化论阐述的用进废退，聋子的眼睛好使，瞎子的听力超常，越有长处越被长处所累。这高白俏因天生丽质，十四五岁已楚楚动人，但学习和功课却差到了极点，每学期总有半数科目不及格，父母觉得这妮子不是上学的料，勉强上到初中毕业，干脆让她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起来。她的唱功嗓音并不出色，但扮相俊美诱人，倒也为戏班增添了不少色彩。
那还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老家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村虽有了收音机和广播，但电视机和各种声像设备是绝无仅有的，文盲的大军仍是浩浩荡荡。夫妻们虽从过去仅有的“白天日，晚上还日”的肉体快感中有所解放，但乡下人的文化娱乐活动还十分贫乏。高白俏和她父母的“唐南豫剧团”便在我的老家一带应运而生。不需要办理任何登记手续，也没有什么演出要求，只要大家喜欢看，有村庄邀请，几辆架子车或一辆牛车拉上戏箱和道具，在村庄有空场的高地上搭一简单台子，挂上两个冒着黑烟的“夜壶灯”，演出就可开始了。从呆板单调的样板戏和两三个月才能轮流一次的电影中熬过来的乡下人，对传统戏的渴望，可谓心向往之，倍感亲切。每至年来节到，哪个村要是不唱上十天半月戏就好像不算个村子。尤其是大年过后直到春上的庙会开始，几乎所有大一点的大队都要起戏。不识字的老人和中年人从戏中感受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也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中分辨着忠奸良善，礼义廉耻，感情苦难，分担着戏中人的命运和归宿。多少人随戏中的人物有哭、有笑；多少人因忠良遭灾、奸臣当道而激愤不已；又有多少人因陈世美的忘恩负义而跺脚大骂不已。人生大舞台，戏在人中，人在戏中。高白俏从一登台就感到了在乡下唱戏的魅力和被万人捧场的喜悦。到了十八岁那年，干脆成立了“唐南豫剧团”并自认为团长，也就在高白俏当上团长的第二个年头，即1981年的秋天，我和她后来唯一合法的丈夫，田水湾的田顺才考上了老家唯一的一所农村高中——唐河五中。
高白俏既是团长又是主角儿，年轻貌美加上丰满高挑，到哪里唱戏都是备受欢迎。时间不长，其他公社街镇的草台班子都纷纷收场。高白俏也很有发展眼光，用积攒下来的演出报酬干脆从县城购回了音箱、麦克风、配电照明设备，甚至布景什么的，大大改善了剧团的设施和演出条件，这轰动了我们老家那一带的十里八乡。比如郭滩、上屯、黑龙镇、苍台、龙潭、湖阳、张店，甚至邻县的新野、泌阳，邻省的湖北枣阳、陕西的商南等，“唐南豫剧团”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唐南豫剧团”。
高白俏成了我家乡一带的名人了。她领着她的剧团由村庄唱到街上，由街上唱到镇上，再由镇上唱到县上，由内地唱到外地。
但她人生真正的戏剧却是发生在1982年的春天。
那是我的老家郭滩人民公社改革开放后办的第一个工厂——唐南造纸厂试车投产举行的庆典，高白俏的“唐南豫剧团”也被应邀助兴，戏台就搭在厂门前的公路一侧。因春上是我们那里的农闲季节，看戏的人特别多。第一晚上，唱现代豫剧《朝阳沟》，高白俏自然是银环的角色，她的唱念做功并不出类拔萃，但她的高挑、白嫩、丰满、凤眼仍是醉倒了不少观众。因是人民公社在改革春风中的第一个社办企业，演出的当天晚上公社领导和县工业局的领导都坐在前排观看。在这一群领导中，县委宣传部派来的挂职副书记朱天奇格外惹人注目。他二十七八岁年纪，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子，一头蓬松的自然卷发，白净的面庞上镶嵌着男人难得的一对双眼皮大眼睛，一身绛紫色的西装配一条白色领带，不化妆登台就酷像剧中的拴保。演出在有序进行着，观众对演员的精彩表演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而朱天奇那双男人的大眼却像现代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一刻也没有离开高白俏的脸蛋和前胸。虽说从城里下来，自认上大学时在大城市里见过世面，花花绿绿的女人也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如此漂亮、丰满、迷人的女人。朱天奇心里想着，初来郭滩时，也有人提起过“唐南豫剧团”的高团长如何美艳惊人，但朱天奇心想：她一个乡下女子，大不了就是风骚、浪摆一点，被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误吹罢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凤凰落地，深山俊鸟，仙女下凡。回头再看台上“银环”的脖颈、前胸、腰肢、大腿，就血管膨胀，浑身燥热起来，脑子一闪便是床笫交合之事，骨酥奶香，快感激荡。他借一场戏拉幕之际，赶忙溜进厕所，打扫那裤裆中早已黏糊一片的卫生。
“娘的，真是没出息！”他暗骂着自己，“好钢用在刀刃上，连对手碰一下都没有，你着的什么急呀。”朱天奇草草收拾一下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就从厕所出来，刚坐下，最后一场戏的大结局便开始了。
不到半个钟头，幕闭上又拉开，全体演员集体出场谢幕。县、社领导和朱天奇上台一一与演员握手祝贺。当朱天奇走近高白俏的一刹那，像有一缕迷香漫放，他用有些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不，简直是抓着高白俏一双嫩白细软的玉手，直到前边领导已离开朱天奇有四五个演员的位置，朱天奇才梦一般松开高白俏纤长玉润的手，大步朝前跟上，竟忘了与其他演员握手。
大幕再次闭上，演员们到后台卸装，职员们收拾着乐器、道具。
剧团人员住宿安排在造纸厂刚落成的大会议室，四张桌子一拼，算是一张床，中间用一幕布遮挡，便是男女演员的分界线。在会议室门口，朱天奇叫住了正往屋里走的高白俏：“高团长，请留步。”
高白俏回过头，见是朱书记，忙说：“朱书记，你有啥事？”
朱天奇说：“高团长，这里住宿条件太差，你一个团长怎能住这地铺。”
高白俏银铃般地大笑着说：“朱书记你真是官人不知戏子苦，这里的住宿条件虽比不上宾馆、旅社，但对我们而言，已经算不错哩。前几年在村庄里演出，不是在大队部打地铺，就是在生产队的牛屋磨房打地铺，屋子平时不住人，一住人八下漏风，还有牲口的屎尿味，多少次熏得姑娘们睡不着觉，只想吐。”
朱天奇也笑着说：“现在时代变了，你们也算演艺人员，又是到公社来演出，咋能叫你这鲜花再插在牛粪上。快，收拾一下，跟我到公社招待所住。”
高白俏说：“谢谢书记了，我这姐妹们都在这儿，我哪能独享特殊啊。”
朱天奇说：“一个剧团不就一个高团长嘛，走，秘书还在公路边等着呢。”
高白俏半推半就，跟着朱天奇来到了公社大院里。
郭滩人民公社大院位于郭滩街的东头，紧挨唐河防讯大堤，大堤外便是四季水声如歌的唐河。高白俏住家的乔湾离郭滩十五华里，在郭滩东北的上游。高白俏和其他姐妹一样，自小在农村长大，上街赶集购物看热闹便是乡下女子们的向往之事，而公社大院是不多进的。只是这几年到外村外镇演出，到公社开介绍信是必不可少的，但夜半时分走进这至高无上的公社大院，高白俏还是头一回。整个大院是黑暗的，只有院中央过道两侧的墙壁上电灯还亮着，但上面扣一大灯罩，使树木和树荫下一排排的青砖瓦房便隐没在夜晚的朦胧之中。朱天奇领着高白俏走向中排房子的东侧，拐过这排房子的角门，高白俏看到东面门朝西一溜儿有五六间房子，南面三间中间房子的门楣正中写有白底红字的“食堂”两字。朱天奇对着屋子喊了声：“小王，几号？”小王应声而出：“朱书记，六号。”
进了六号屋，高白俏大吃一惊。屋中间的餐桌上，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六个菜沿边摆着，中间一大盘郭滩烧鸡和一盘烤得焦黄的锅贴馍，还有一小盆鸡蛋汤冒着热气，白底蓝花的细瓷茶碗里已倒上了正冒着白烟的醇正郭滩黄酒。
高白俏惊诧着一双凤眼：“朱书记，这……”朱天奇忙拦着话说：“知道你们演出后要加夜餐，我让秘书叫师傅专门准备了一顿便餐，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来，请坐，请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