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血案发生在苏青母亲上山半月后的一个夜里。那天夜里天气格外阴沉,坡头沉浸在乱云飞渡之中。凉气从四周袭来,到处都显得湿黏黏的。瘪嘴老人说,那天夜里的枪声开始响得很凌乱,接下来便成了一锅粥。雪秋被枪声惊醒的时候心里很紧张,她伸手抓枪竟忘了穿衣服。后来她没敢点蜡烛摸索着披上绸褂,惶惶出门去唤苏青母亲。其实那时候苏青母亲早已起床,雪秋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警惕地站在坡头的边沿处判断枪声的方向。她和雪秋相比,就显出一副大将风度。她听到脚步声回首看了雪秋一眼,好一时才说:“听枪声好像窝穴处出了什么事情!你还有家伙吗?”雪秋说:“有!那一天丁大姐临走时特意给您留了两把盒子,说是到紧要的时候要我依靠你!”说完,她急忙去室内取出那两把大肚匣子,递给了苏青母亲。枪很新,锃亮的蓝色在夜色里闪着莹莹的光。苏青母亲卸了弹夹,迎空抠了一下扳机然后贴耳听了听。优美的弹簧声清脆又悦耳。苏青母亲很高兴,十分满意地推上弹夹,对雪秋说:“看来事态很严重,要多备些子弹!”话音刚落,只见苏青也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颤抖着问道:“娘!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苏青母亲望了望书生气十足的儿子,宽慰说:“你不要怕!可能是丁一娘那里出了什么事儿!你快去喊醒孩子们,准备躲出这片坡头——千万不要吓着她们!快去吧!我和雪秋先去那边看一看!”
枪声像是越来越近,远处的老林间开始出现火把的亮点儿。呐喊声、马嘶声夹杂着哭叫声隐隐传来,给寂静的山林增添了无数的惊慌和恐怖。那时候天空中的阴云已经散开,星辰时隐时现,山林也由漆黑转为朦胧。雪秋抱来了好几副子弹带,苏青母亲拎了一副,把另几副放在了小径旁的要道处,然后和雪秋顺那条小径走下坡头。不料她们刚走不远,突然听得有人气喘吁吁地正往坡头处奔跑。苏青母亲机警地拉过雪秋躲到暗处,瞪大眼睛观察着动静。
不一会儿,那人迫近了坡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叫着:“雪秋……雪秋……”
雪秋一下就听出了是丁大姐的声音,急忙跑了过去。丁一娘只穿了一件汗衫和裤头,双手提枪,头发蓬乱。她好像是受了伤,雪白的大腿和胳膊上黏糊糊的,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出热热的血腥气。雪秋望着血人般的丁一娘,竟不知如何是好,怔了许久才一把抱住丁一娘,哭着问:“大姐,到底是咋回事儿?”丁一娘喘吁着,痛苦万分地咽了口唾沫,凄凄地说:“怪我们心肠太软,上了别人的当!一个月前放走的那个先生根本不是什么先生,而是我们仇人的探子!他领人来踹了山门,姐妹们都……”雪秋一听,如炸雷击顶,禁不住泪流满面,哭喊着:“大姐,咱可怎么办哪?”
苏青母亲走上前,扶过丁一娘说:“官兵杀匪一向残酷无情,而且不留后患!那个家伙知道这个地方,一定不会放过孩子们!你们快走,带领她们走出这片坡头!”
“大婶!”丁一娘忍着剧痛,流着泪水说,“我拼命跑出来就是为了把孩子们委托给你和苏先生!让雪秋带路,你们快领孩子们躲起来!我在这里拦住他们!”
“一娘,听我的话!你已经挂了彩,最好先躲一时!只要躲过这个劫日,就不愁东山再起!”苏青母亲说着,架起双枪,对雪秋说,“快,快扶一娘上坡头,这地方有我!”
远处老林子里的枪声越来越清晰,火把的光亮已由亮点儿汇集成一线,呐喊声响彻云霄。这时候,坡头上也传出了孩子们惧怕的哭声。丁一娘双目发绿,一把拽住苏青母亲,双膝跪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无颜下山!大婶,拜托了!你和雪秋快领孩子们下山吧!”
“不!”雪秋双目内的泪水早已被火光代替,她咬牙切齿地在大腿处撞开双枪机头,说:“大姐,你和大婶快走,这地方有我!”
丁一娘突然正了脸色,厉声说:“别争了!再争一个也别想逃得脱!眼下救出孩子比你我的一条命都值得多!为了这些无辜的孩子,大婶,拜托了!”
苏青母亲抹了一把泪水,对雪秋说:“一娘说得对,就按她的办吧!”说完,亲手扶一娘上了坡头,然后拿出那几副子弹带,替一娘拢了拢乱发,哽咽道:“你我虽是仇人,但我看出了你的好心肠……多保重!”
丁一娘再也抑制不住,扑在了苏青母亲的怀里……
那时候,十多个女孩子已全部起床,有的嘤嘤哭叫,有的吓得发呆。雪秋急急从室内取出绳索和柴刀,交给苏青说:“你快领孩子们走!从这里往西,下了坡头从那片谷地一直往北走,绕过一个弯儿,再荡过那条峡谷有一个山洞!”
这时候,蓉月突然发现了母亲,一下扑了过去。孩子们望着往日威风凛凛而今竟变成了这副模样的丁一娘,一个个呆若木鸡。丁一娘抱住蓉月哭着说:“孩子,从今以后,苏先生就是你的亲叔叔!跟着你叔叔,跟着你奶奶,快走吧……”
蓉月紧紧抱住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枪声越来越近,老林间的火把已成了一条火龙,急促地朝坡头地飞来。苏青母亲意识到情况紧急,急忙强拉过蓉月,劝道:“孩子,你记住:咱山林中的规矩,只有仇恨没有眼泪!听奶奶的话,要把泪水留给仇人!快随奶奶走!”
雪秋走过去跪在一娘面前,哭着说:“大姐,小妹终生不忘大姐的救命之恩!”
丁一娘和雪秋抱头痛哭。最后,一娘说:“女人,我们毕竟是女人!都怪我们心肠太软呀!秋妹子,快领苏先生他们下山吧!这条道儿只有你熟,别再误时了!”
雪秋哭着给丁一娘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挥泪领众人下了谷地。
这时候,子弹已开始在坡头下呼啸,纷杂的奔跑声惊天动地。许多人在呐喊:“抓住女匪首!抓住她!”
可奇的是,丁一娘的双把盒子一直沉默不语。
雪秋带领老老少少急促地绕过谷地。子弹落在身后的泉水里发出类似下饺子的声响,硝烟和火药味儿越来越浓。苏青背着那位最小的姑娘,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雪秋和苏青母亲一手拉一个女孩子,踏着光滑的卵石十分小心地蹚过泉水,顺着坡底往北奔跑。谷地距坡头有几丈高,绕过谷地便陷入一片寂静,仿佛刚才还喧嚣无比的枪声、呐喊声一下遥远了,只给人留下恐怖和惶惑。原来坡头地是一个三角形,往东一拐便到了它的另一面。这里到处是参天大树,野藤如网,阴气森森。站在这里再看背后的坡头,坡头便成了一座山。
对面是悬崖峭壁,有一条羊肠小道能顺着悬崖往高处攀登。要寻找到那条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道必须过一条两丈多宽的峡谷。峡谷深不可测,原来有一棵枯树做桥,但早已被丁一娘她们毁掉了。雪秋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向苏青要过绳索绑在了一棵大树上。她顿了顿,飞身荡到了对岸,寻到那条小道后又荡了回来。她让一个女孩子搂紧她的脖颈,并让她闭目,憋足一口气,后退丈余,猛然奔跑,终于把那女孩子带到了对岸……
这时候,丁一娘的双把盒子开始了吼叫……
雪秋把孩子们都送到对岸后,突然跪在了苏青母亲面前,哭着说:“大婶,顺着那条小道就可以爬上那个山洞。拜托了,俺要回去助大姐一把!”
苏青母亲搀起雪秋,替她擦去泪水说:“孩子,不是大婶心狠,咱不能再搭进去一条性命呀!听大婶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能护住孩子,丁一娘于九泉之下才会瞑目呀!”苏青母亲说完,把绳索递给雪秋:“荡过去吧!”
雪秋抹去泪水,荡了过去……
她们爬上那山洞时枪声、呐喊声又一下子涌进耳膜。山洞在一块凹进去的峭壁上,门前全是藤条和杂树,很隐蔽。趴在洞前能看清坡头上的一切,而站在坡头上对这里却什么也看不到。雪秋安顿好孩子们,扭脸朝坡头上一瞧,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原来那帮人已全部封锁了那条小径,无数支火把在闪烁,枪声如潮,岩石上冒着火花,坡头上五彩缤纷。可能是子弹少了,再也听不到丁一娘双把盒子的吼叫声。一个执火把的家伙刚一露头,脑袋当即开了花。对方终于悟出了什么,几十支火把顿然熄灭,枪声也戛然而止,世界如死了一般。
有人在喊话,话音未落,枪声便朝那个方向飞去,坡下当即传出惨叫声。
许久没有动静……
突然,那伙人又点燃了火把,开始了强攻,可是坡头上再也没有了枪声。
火把如龙般向坡头上爬动,不一时,偌大的坡头上便一片光明。
山洞前的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处,都替丁一娘担心,可令人奇怪的是,坡头上却没有了丁一娘的影子。
这时候,雪秋看清了那位“先生”,愤怒地举起手枪,被苏青母亲按住了。
那伙人寻找一时,像是没寻到丁一娘,便开始点燃茅棚。大火慢慢烧起,一瞬间就照亮了天地。山林在火焰中颤抖,虚幻出千奇百怪的影子。那火越烧越高,火舌腾腾冲向天宇,强烈的爆炸声时起时落,令人心惊肉跳。无数条汉子的面目被火光分割得光怪陆离,显得愈加狰狞和恐怖。
突然,丁一娘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她满脸是血,遍体鳞伤,高喝一声,挥手打死了那个“先生”,然后大笑着艰难地朝坡头后面的峡谷处退却。
那伙人如获至宝,号叫着向她逼去……
丁一娘退到悬崖的边缘处,止了脚步,大笑道:“你们别害怕,老娘就剩下一颗子弹,是专为那小子留的!”丁一娘说完,朝后掷了匣枪,大声呼喊:“大婶,苏先生,雪秋,你们多保重——”话音从峡谷深处升腾起来,在坡头的上空久久回荡……
雪秋咬破了嘴唇,苏青母亲急忙用手捂住了蓉月的嘴巴。
雪秋和蓉月在痛苦地抽搐……
直到黎明时分,那伙人才骂骂咧咧地下了山。那时候坡头上已是一片废墟,没烧尽的木头和树木仍冒着青烟,被晨风吹得弯来绕去,仿佛是几缕幽魂,寄托着无尽的哀思,最后消失在天空中。雪秋和孩子们如同从噩梦中醒来,哭喊着回到坡头,一齐跪在了丁一娘跳崖的地方……
苏青面色死白,悲痛万分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