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节选自《四书五经》
几个老弟儿们一起拥进了封家把电话围住。
沙二哥抓起电话：“你是西川？对，我姓沙，是我，你个老卖尻孙还活着？当然要骂你，谁让你个卖尻孙侵略过俺中国，还杀俺的人，这叫民族仇，到死俺也忘不了。我知，你个卖尻孙已经学好了，可恁日本国好像还冇学好，不中咱再打一场，看谁孬过谁。道歉管球用，俺死了恁多人。中了中了，别下跪了，下跪俺也瞅不着，还是来点实惠的吧。啥实惠？咋？你知俺在维修东大寺？中啊，举意你也是应该的，乜贴多多益善。我知我知，这事儿不能急，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直找下去，一定把她找着。啥？找不着你骂俺？俺这儿有一堆人等着骂你呢，还是听俺先骂你吧。来，弟儿们，西川个老卖尻孙想听咱骂他哩，恁说，咱骂他啥？”
白凤山：“八格牙路！”
乌德：“死了死了地！”
几个弟儿们一起赞同：“对，骂他八格牙路死了死了地。”
沙二哥摇头：“不好，不解恨，要骂就得骂个解恨的，得劲的。”
乌德：“啥得劲？骂他祖宗八辈都不嫌得劲。”
沙二哥想了想，说道：“对，咱就一起骂他个卖尻孙，还是骂卖尻孙得劲。”
几个弟儿们齐声赞成。沙二哥把手里的电话伸到几个弟儿们中间：“一，二，三……”几个弟儿们扯起喉咙：“卖———尻———孙———”骂罢后几个弟儿们一起把耳朵伸向电话，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西川苍老的笑声……
就在跟西川通罢电话的当天晚上，沙二哥搬了个小马扎，独自坐在院子中央的月明地里，他那个准备考高中的孙子，复习完功课压屋里出来要去茅厕解手。
孙子：“爷，恁晚，你咋还不去睡觉？”
沙二哥：“不瞌睡。”
孙子：“咋了？想啥心事儿啊？”沙二哥：“我在想一件事儿。”孙子：“想啥事儿啊？”
沙二哥：“去，把铁锨拿来。”
孙子：“拿铁锨弄啥？”
沙二哥：“恁多废话，叫你拿你就去拿。”
孙子拿过来铁锨。
沙二哥把孙子领到劈柴堆跟儿，指着劈柴堆下面说：“把劈柴挪开，挖。”
孙子不解地：“挖啥呀？”沙二哥：“金元宝。”孙子眼睛一亮：“真的？”沙二哥：“真的。”
孙子：“真要挖出金元宝，我就不去考那个鳖孙重点高中了。”沙二哥：“考不上重点高中我夯折你的腿！”孙子压劈柴堆下面挖出一个油布包着的东西来，打开一瞅是一把洋枪。孙子：“爷，这是你的枪？”
沙二哥：“恁祖爷的。”
孙子：“啥时候埋的？”
沙二哥：“五十年前。”孙子：“为啥埋在这儿？”沙二哥冇吭气儿，端起枪在月光下仔细瞅着。孙子：“爷，恁长时间它咋还不锈？”
沙二哥：“当然不锈，我把咱家煮肉的牛油全糊上了。”说罢把枪口掉过头，用鼻子闻了闻，“嗯，里面的火药味还怪浓，搂火还能搂响。”
孙子：“让我闻闻。”沙二哥把枪交给孙子。孙子把鼻子凑到枪口上闻了闻：“就是。”沙二哥：“想不想放一枪？”
孙子：“眼望儿？”沙二哥：“对，眼望儿。”孙子：“中。”
沙二哥：“你来。”
孙子有点怯气：“爷，还是你来吧。”沙二哥：“冇出息孙，你来！”孙子把枪口伸向了天空，俩眼一挤，搂响了火。“砰———”
枪声在祥符的夜空中回荡着……
东大寺的修缮资金出了问题，原先那个包工头也不知啥原因把资金给卷 窜了，这一下可急毁了方方面面，尤其是民委的头头们。这还了得，东大寺不按工期完工，直接牵扯到大尔代节，耽误了事儿就是民族政策问题，吃不了要兜着走。民委的头头找到市里的头头，市里的头头也慌了神，再拨款牵扯到追加预算不说，光是走完那些程序就得需要时间。这可咋办？寺门跟儿的骂声一片。
马老六的儿子：“瞅瞅这寺门跟儿乱糟糟的，咋还能做生意，一刮风水泥灰都刮进了胡辣汤锅里！”
乌德的孙子：“我不想弄这，俺爹非得让我弄这，快俩月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再修不好这东大寺，我就去批发卫生纸了！”
尔瑟的大妞：“卖鲜汤是不说事儿了，门口挤得一张桌子都摆不下，就指望屋里那两张桌子，每章儿一天能卖两只羊，眼望儿半只羊也卖不完！”
白凤山的侄儿：“俺还好点，就是辛苦，白天寺门口不能卖俺可以摆到南口当街，好在花生糕不占地儿，晚上俺可以去鼓楼广场。”
老八妞佝偻着腰说：“喝汤的人一少，俺的酸辣泡菜也去球了，指望着酸辣泡菜娶老伴，娶鳖孙。”
封家，盘善一边熬着中药，一边把寺门跟儿的一片怨声告诉了病病歪歪的小婉。
小婉：“这要是冇钱，还真敢耽误了大尔代节。”
盘善：“可不是咋着，光民委的头头们急啊，咱寺门跟儿的人比他们还急。”
小婉：“也不知有多少钱的缺口？”盘善：“听他们叨叨，至少百十来万。”小婉：“恁多？”
盘善：“恁大个寺哩。”
小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盘善，跟你商量个事儿。”
盘善：“啥事儿，说。”小婉不吭气儿了。盘善手里搅拌药罐子的筷子停了下来，他扭脸瞅着着小婉。小婉也瞅着盘善。
盘善：“我知了，你是不是想举乜贴？”
小婉点头。
盘善：“你打算卖报纸？”小婉：“够修东大寺就中。”盘善手里的筷子继续在药罐子里搅拌起来。小婉：“你咋不说话啊？这不是跟你商量嘛。”盘善：“你觉着这是商量的事儿吗？”
小婉：“看你说的，这事儿不商量啥事儿商量啊。”
盘善：“想听我的意见？”
小婉：“你是俺男人，当然要听你的意见。”
盘善：“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小婉：“心里话？”
盘善：“要说是心里话，那是瞎话。我的真心话是，在报纸的事儿上，我冇过多的发言权。”
小婉：“为啥？”
盘善：“报纸是恁封家的，我是封家的客，虽说家里的老人都冇了，按恁汉族的规矩，那些报纸跟这座院子还姓封，是恁娘家的东西。客就是客，还是个回民客，封家的大小事儿由姓封的做主。那些报纸很值钱，而且越来越值钱，越是值钱就越让人心疼，就是那种忍痛割爱的感觉吧，你想，忍着痛割爱是发自内心的吗？当然不是。再想想，把忍痛割的爱割给谁了？割给东大寺我又觉得冇那么痛了。”
小婉：“盘善，我问你一句话。”
盘善：“你问。”
小婉：“你是回民，我是汉民，咱俩生活了一辈子，谁随了谁？”
盘善：“谁也冇随谁啊。”
小婉：“生活习惯上是我随了你，因为俺封家在寺门，但我觉得你受俺家的影响也不小，你觉得呢？”
盘善：“咱爸活着的时候我倒不觉得，咱爸走了以后，我倒是越来越觉得是这样。”
小婉：“明个咱去给咱爸烧点纸吧。”
盘善：“中。给咱爸磕个头，告诉他老人家，不孝子孙要卖报纸了。”
斋月很快就来临，寺门的穆斯林们按伊斯兰教教义要求规范着自己的斋月生活。经过一个月的封斋，完成了“真主”规定的“使命”，于伊斯兰教教历的十月初开斋，寺门迎来了大尔代节。
重新修缮过的东大寺焕然一新，大殿顶端的星月在绿色的琉璃瓦衬托之下格外醒目。开斋这一天，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个个沐浴更衣，聚集 在寺里礼拜，然后开始节日活动。
清平南北街上，熙熙攘攘，人们穿着民族服装走亲串户，互相赠送着节日礼品。
封家今年大尔代节 的气氛似乎比正宗的穆斯林家庭还要浓烈。小婉和盘善两口子早早就准备好了杏仁、杏干、油香、油炸果子、茶、瓜果等食品，盘善还学着西北宁夏那边的穆斯林备上了奶茶和五香茶招待亲友和街坊四邻。
市里、区里的领导们都来到寺门祝贺大尔代节，同时来到了封家，向小婉跟盘善两口子对东大寺重新修缮的贡献表示谢意。
就在寺门的街坊四邻互致“俺斯两姆里昆姆”问候的时候，冇人在意压寺门的南口走进一个汉族老太太，这个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寺门跟儿的人寻找了很久很久的洪芳。
洪芳低头走在清平南北街上，当她走到东大寺门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慢慢抬起头凝望许久，之后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东大寺的大门走去。
“哎，老太太，别往里走，今个穆斯林过节，寺里不让参观。”负责把门的拜四爷在洪芳身后喊道。
洪芳冇扭脸：“我进去瞅一眼就出来，不碍恁的事儿。”
拜四爷：“不是碍事儿不碍事儿，是寺里的规定，改个天吧，老太太，今个不中。”
洪芳低头转身准备离开。拜四爷：“你等等，老太太。”洪芳只顾走，也不搭腔。
拜四爷紧跟了洪芳几步，一边跟一边观察：“先别走，请你等等……”
洪芳的脚步越来越快。
拜四爷诈尸了：“快来人啊！这个老婆儿是洪芳！二哥！盘善！恁快来啊！洪芳找着了！回来了！我捞住她了……”
拜四爷这一诈尸不碍着，整条清平南北街上的人顿时大喊大叫，奔走相告，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沙家、封家、寺门跟儿家家户户的人全都拥到了东大寺门前。
沙二哥上前一把抓住了洪芳的胳膊：“妹妹，你让哥哥找得好苦，你走了，东大寺门的人都睡不着觉啊，咋？不认恁这个哥哥了？不认这座清真寺了？俺不管你认不认俺，俺寺门的人到几儿都认你……”
沙二哥哭了。寺门跟儿所有围观的人都哭了。洪芳却冇哭，她抬起袖口替沙二哥擦着脸上纵横的老泪，说道：“英雄好汉了一辈子，哭啥，咋越老越冇出息，别哭，再哭我可就走了。”
沙二哥：“不哭，不哭了，说啥也不哭了，攒了一辈子的眼泪，到老都哭完了。”
洪芳：“二哥，陪我进寺里瞅瞅，瞅瞅咱的东大寺修得漂亮不漂亮。”说罢迈开脚步朝寺里走去。寺门跟儿的人们都跟在洪芳身后进到寺里，冇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洪芳走到了新耸立的大幅东大寺介绍壁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问道：“这上面的字儿我认不全，哪个孩儿来给我念念。”
“姑奶，我给你念。”沙二哥的孙子立马走到石碑前，大声念道：“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踢进士出身吏部候选王珽撰写的《重建清真寺碑记》载：‘大梁清真寺在城之东南隅，乃教人礼拜祝国之所也。起于唐贞观二年（628年）其众始入中国时，后代修葺不圮。’明洪武年间（1368—1398年）‘敕修大梁清真寺’。明永乐五年（1407年）‘敕赐增修’。明洪武元年（1368年）三月，朱元璋部下回族将领常遇春等率兵攻克开封，欲北伐收复北京，然兵力不足，于是在当地招兵买马。大梁清真寺一带回族青年踊跃应征入伍，朱元璋闻讯后很受感动，亲自由南京赶赴开封大梁清真寺，亲笔题写‘精忠尚武’的操幅悬挂于大殿内，并下令翻修该寺。寺修好后，大殿内特制一座精雕木坊，取名‘万岁楼’，悬挂‘精忠尚武’操幅。后历代改挂‘万岁牌’，并影印笔迹，镌刻石碑一块，嵌在大梁清真寺内墙上。明永乐五年（1407年），又‘敕赐增修’该寺。两次重修后的寺院占地十余亩，规模宏阔，殿堂、经房、浴室完备，是中原较大的一组伊斯兰建筑群。后该寺屡经兵资水患，屡次修葺扩建，明末，又一次毁于黄水。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掌教曹明，教中人郭鹿鸣、李尚仁等重返故里寻找寺址，并倡众募捐重修。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再次重建。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寺院再次被黄水毁坏。这年6月16日，黄河决堤，17日大水冲向开封城，开封南门竟为回涡冲开，黄水倾门灌入城内，四五十名回 民自告奋勇义务去堵南门，经努力拼搏，终于堵住了南门。但黄水又从宋门南边的水门洞内钻入城来，东大寺附近回 族群众大力协助河营兵堵水，他们除将自家房屋砖块拆完堵水，后又将东大寺内房上砖块拆来堵水，然水大无济于事。恰好此时北边漂来两只料船，满载砖石、麦秸等物，为把料船拉到城墙前，20名回族青年协同河营兵跳入汹涌的黄水中，黄水被堵住了，但19名回族青年却再也没能回 来。这使当时开封官员大受感动。河南巡抚牛鉴奏请清廷，利用河工料物，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重修寺院大门、卷棚和二殿等。将御赐‘护国清真’匾额悬挂大门正中。巡抚牛鉴也亲笔题写了朱红底黑色行书体的‘护国佑民’匾额悬挂于南边大门上，还赠了‘无论官民人等，到此下轿下马’的牌示，安放在北边大门前石狮后，以示对东大寺的尊重。现存建置基本上保持了这次重修的规模和风格。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又一次重修。新中国成立，1989年再次维修。”
（全书完）公元2009年9月19日开笔于开封约芜斋公元2012年3月26日完笔于北京中关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