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已使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成为大地的装饰品，以便我考验世人，看谁的工作是最优美的。我必毁灭大地上的一切事物，而使大地变为荒凉的。
———节选自《古兰经》
西川正准备讲他的“八大碗”时，一名日本军士满脸喜悦地快步进来，走到西川身旁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转身离开。
西川微笑着频频点头，他压军服的上衣口袋拉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我敢说，一切顺利的话，在经堂席结束的时候，那个杀害我们日本军人的凶犯就会浮出水面，我还敢说，那个凶犯就在我请的客人们当中，怎么样，还想听八大碗的由来吗，还有这个必要吗？”
沙二哥：“拿啥糖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俺倒要听听你这外乡人是咋解释俺东大寺八大碗的！”
西川：“算了吧，沙先生，你心里很清楚我是在借经堂席说事，你们也是借八大碗指桑骂槐，什么岳家军、杨家将，你们心里的八大锤和七郎八虎就是你们自己，遗憾啊，你们说的是汉人，与我们多斯提没有关系。”
沙二哥：“咋没关系，关系大了。压郭子仪搬兵救唐玄宗开始，回 汉就是一家，汉人有八大碗，满人也有八大碗，虽说八大碗里盛的东西不一样，但谁敢说它不是‘笼菜’？谁敢说它不是‘罗锅菜’？只不过是‘三里不同俗，十里百不语’，西边的八大碗里装的是炖牛肉、炖杂碎、胡萝卜、长山药、海带、醋溜白菜、丸子和炸豆腐，咱祥符东大寺的八大碗里装的是原油肉、酥肉、黄焖鸡、块鱼、金针炖白肉、炖牛脯、八宝饭和四喜丸子，你就说出个老天爷来，它也是八大碗。咋？恁日本人比中国人尿得高？你的八大碗里有大肉？”
大屋里发出一阵哄笑。西川没有恼，笑容依旧地问：“你说完了吗？”沙二哥：“少废话，赶紧上八大碗吧，俺早就饿孬了！”
大屋里的吃家们纷纷吆喝道：“就是，饿孬了！赶紧上菜吧！卖尻孙们，吃恁一顿还不够磨嘴皮子，让吃不让？不让吃俺就走了！”西川掏出枪朝着房顶就是一枪：“砰！”大屋里的人们安静下来。
海阿訇：“这里不准打枪！”
西川：“我还要在这里杀人，你信不信？”海阿訇两手捧起仰望上方：“真主啊，你瞅瞅这里吧……”西川用枪指着众人：“当然会让你们吃，我摆经堂席不是喂猪的！”海阿訇：“‘古那海（罪过）’，‘古那海（罪过）’，在这样神圣的地方，你作为伊斯兰教徒竟然说出这种话来，真主会惩罚你的！”
西川：“真主最应该惩罚的，是今天黎明杀害我们大日本军人的异教徒！”
沙二哥站起身来：“我不是异教徒，我冇杀恁日本军人，我得走，回家去吃俺的杂面馍。”
西川的枪口对准了沙二哥：“谁走你都不能走，我说过，今天你是主客。
你只要敢跨出这个门槛一步，我就马上开枪，说到做到！”沙二哥被汴玲、尚社头等人拉坐回到座位上。西川把手枪插回了枪套，说道：“难怪东大寺的八大碗和西边的不一样。
缺乏教养，见面连一句‘塞拉姆得昆姆’都不问候，看看你们的八大碗就明白了。上菜！”
西川嘴里刚喊出上菜，刚才那个日本军士又匆匆跑了进来，神色紧张地在西川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西川脸色变暗，咬着牙骂了一声“八嘎！”之后，一挥手，屋外那些端着贼亮刺刀的日本兵呼啦拥了进来，所有刺刀全部对准了沙二哥。
大屋里的人们统统站起身来，注视着脸色灰青站在那儿的西川和纹丝不动坐在那里的沙二哥。
汴玲一看阵势不对，冲上前用身子护住了沙二哥，接着二大也冲了上来护住儿子。
西川摆了摆手，示意日本兵把大屋里的人统统赶出去。在一把把雪亮刺刀的威逼之下，人们被赶出了大屋。当八妞被人架着从西川身边经过的时候，被西川喝住：“等等！”
八妞：“咋了，让俺也留下？”
西川：“你说呢？”
八妞：“我，我不知……”
西川一拳砸在了八妞的脸上，八妞捂住脸一骨碌摔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西川那只穿皮靴的脚一脚踩在了八妞身上。
八妞：“哎哟，我的眼哎，卖尻孙一拳砸住我眼睛上，大家都瞅瞅，这就是当汉奸的下场，我日他个八辈祖宗，以后谁要再当汉奸，我就当他的妹夫！哎哟，我的眼哎，疼死我了……”
紧紧抱住沙二哥的汴玲和二大还是被日本兵强行拉了出去。所有被赶出大屋的人都没有走，他们站在敞开的大屋门外紧盯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冇一个人说话，整个东大寺的后院突然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屋里只剩下沙二哥、西川，还有躺在地上的八妞三个人。沙二哥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直挺着腰杆，端起盖碗茶，用茶杯盖驱赶着浮茶，轻轻呷着。
手里握着枪的西川喊了一句：“上菜！”头戴小白帽的伊斯兰厨子战战兢兢将八大碗一一端上了桌子。八大碗上齐之后，西川走到了桌旁，欣赏着色香味俱全的八大碗，还用鼻子闻了闻，然后用枪口一一点着八大碗：“原油肉，黄焖鸡，酥肉，块鱼，金针炖白肉，炖牛脯，八宝饭，四喜丸子。嗯，八大碗一样不少。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理解的八大碗。”
沙二哥依旧用茶杯盖赶着浮茶一口一口呷着。
西川在大屋里一边踱步一边开始讲他的八大碗：“进入你们国家之前，我研究过你们这座城市，你们这座城市从古到今都是个多灾多难的城市啊，暂且不说战争与杀戮，光一条黄河悬在你们的头上，日子就不好过啊。历史上记载，你们这座城市一共被黄河淹没过五次，都没能把你们埋进泥土里，不容易啊，确实不容易。每当一个王朝取代另一个王朝的时候，你们都能从洒满血腥的泥土上站起来，这可能在全世界的历史中都不曾多见。正因为是这样，你们东大寺里的八大碗注定和别处的不同。看看你们八大碗里的内容，除了肉还是肉，我的理解，如果没有肉吃，你们这座城市就没有力量，就不会在深更半夜去杀我们的士兵，就不会爬上你们的鼓楼去摘下我们的旗帜。只要有肉吃，你们就可以胆大妄为，就可以不计后果，就可以与我们大日本皇军为敌。可你们错了，你们不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对手，我们大日本皇军也不惧怕你们的岳家军和杨家将！肉，你们可以敞开肚皮去吃，你们就是把天下所有的牛羊全部吃完，在我们大日本皇军面前你们也得俯首称臣！我敢说，如果有一天，黄河第六次淹没这座城市的时候，你们将会被彻底埋葬于黄土之中，而能屹立在这座城市土地上的，只有我们大日本皇军！不用悲伤，不用叹息，因为这是真主的旨意！”
沙二哥在西川慷慨激昂的陈词之中，把手里盖碗茶往桌上一搁，拿起筷子把一个四喜丸子送进了嘴里，接着大吃二喝起来。
一直在地上躺着的八妞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步一步挪到桌前坐下，抓起筷子和沙二哥一同大吃二喝起来。
西川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两个大吃二喝的人，听着他们边吃边喝的对话。
八妞用塞满肉的嘴嘟嘟囔囔地说道：“中，还是恁东大寺门的八大碗味正，长恁大头一回吃，中，呱呱叫……”
沙二哥：“冇出息孙，八辈子冇吃过肉啊，当汉奸你还当得有理了，原油肉给老子留点！”
八妞：“我当汉奸咋了？你能吃上大日本皇军掏钱的八大碗，不感谢我这个汉奸你感谢谁？冇我当这个汉奸，你吃球，西北风你都吃不着，还不领情。”
沙二哥：“他掏钱？卖尻孙他掏钱咱应该去日本国吃，咋跑到俺东大寺门来吃啊，今个我要不把这一桌子经堂席给吃完，我就对不起祥符这座城！”
八妞：“对，吃完，谁不吃完谁孬了！”
沙二哥和八妞在屋里屋外人们的注视之下把八大碗吃得个干干净净。
八妞意犹未尽地舔着空碗，拍了拍肚子说道：“嗯，得劲，吃得劲了。冇吃饱扛不住，吃饱了能撑些时候。”
沙二哥：“扛不住也得扛，谁让你当汉奸哩。”
八妞：“你吃饱冇吧，冇吃饱向高太君再要他八大碗。沙老二，咱可能是吃上上顿冇下顿了。”
沙二哥扭头问站在身后的西川：“还有冇？俺还冇吃饱。”
西川：“有，下面还有八大碗等着你呢！”说完一挥手，日本宪兵的枪托就砸在了沙二哥和八妞的身上。
日本宪兵：“开路！”
八妞：“乖乖，不孝顺了不是？要对爷爷下手了不是！”
沙二哥冲八妞：“哪恁多屁话，这帮孙子要懂得孝顺，他们就不会跑到咱祥符来！”
在沙二哥和八妞被押回沙家院子的路上，沙二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知道这一劫是逃不过去了，肯定那个冇死的卖尻孙已经说出了谁是凶犯。沙二哥瞅了一眼八妞，这货一边走一边还用手抠着牙缝里塞着的肉丝，从八妞脸上的表情看，沙二哥知道他也做好了准备。
注：
①拿糖：应为“拿搪”，卖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