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怒存在愚昧人的怀中。
———节选自《旧约全书》
理发的从艾三脸上也没有找到一丝戏言的意思，手里掂着刮脸刀还是犹豫不决。
艾三：“下手啊？”
理发的：“那，那我可下手了？”
艾三：“你咋像个娘儿们似的，一点也不朗利①，是主家让你刮的，怕啥？
放心，刮吧。”
理发的不刮也不中了，那就刮吧，刺啦刺啦刚把眉毛刮了半截，艾三突然一侧脸，理发的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艾三大吼：“咋弄的，你是想杀了我吧！”
理发的顿时大惊，只见鲜血从艾三眉头上哩哩啦啦就往下流，理发的一下子乱了方寸，急忙取手巾去擦艾三脸上的鲜血。
艾三一把推开手巾，继续大吼：“恁新华楼就这水平？是洗澡的地儿还是杀人的地儿？掌柜的！掌柜的！”
在艾三嗷嗷叫唤中，罗胖子跑进了屋里，一瞅满脸满胸是血的艾三，也被吓孬了。
艾三的嗓门又抬高了：“瞅瞅！瞅瞅！还是祥符城招牌最大的澡堂子！刮脸刮到我的眉毛上！还破我的相！啥球理发的！跟你师娘学的手艺吧！都来瞅瞅，瞅瞅新华楼这块大招牌！”
艾三这么一吆喝可不当紧，进进出出洗澡的人们一下子拥进一屋。
罗胖子连连赔罪道：“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眼望儿就让他滚蛋，先生你消消气，走，咱赶紧去看大夫，先把血止住中不中……”
艾三不但没走，反而往椅子上一瘫：“不中，我腿软，晕血，走不了，真要是死在恁这儿，就买口棺材给我埋了去球！”
看热闹的人纷纷插言：
“赶紧吧，去把大夫请来，这血要是流的会儿大喽，照样死人！”“咋弄的，新华楼咋会出这种事？砸牌子啊！”
……
罗胖子一边指挥人去请大夫，一边怒骂着理发的：“赶紧收你的家伙什，走人，俺这儿庙小，养活不起你，赶紧走！走！”
理发的涨红着脸争辩道：“他不论理！是他让我刮眉毛的！”
艾三：“大家听听这话，谁家理发刮脸刮眉毛啊？我让他刮眉毛？我还让你刮我的球毛呢！”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理发的还争辩：“谁说瞎话谁是妞生的，他就是让我刮眉毛的……”
艾三：“我还就是让他杀我的，恁信吗？”
理发的：“你装孬……”
罗胖子：“你别说了中不中，你是俺亲爹中不中！赶紧走吧！再不走你自己擦这个屁股，我就不管了！”
理发的噙着两眼泪收拾起理发的家伙什走了。
不一会儿，新华楼隔壁一家诊所的大夫提着药箱跑来，给艾三眉骨的伤口做完了处理。
看热闹的人散罢之后，罗胖子把艾三请到了经理室，与艾三商量道：“你看就这中不中，俺新华楼赔你点钱，先生你开个价吧。”
艾三：“不要钱。”
罗胖子：“那就免你的洗澡钱，从今个开始，先生你啥时候来新华楼洗澡啥时候免费。”
艾三：“我这人不爱洗澡，一年半载还不定洗不洗一回呢。”
罗胖子：“那你说这事儿咋解决，听你的，你说吧。”
艾三：“知我为啥来恁这儿理发洗澡吗？我可不是冲着恁新华楼的招牌来的。我压恁的门口过，听恁的鸟叫得怪欢实，就进来了。”
罗胖子：“你的意思是要俺的鸟？”
艾三点了点头。罗胖子笑了。艾三：“笑啥？”
罗胖子：“我明白了，先生你是冲着这只鸟来的，对吧？”
艾三：“对呀。”
罗胖子：“这一刀也是为这只鸟挨的，对吧？”
艾三：“冇错。”
罗胖子：“是故意的，对吧？”
艾三：“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嘛。”
罗胖子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也不打听打听，敢在祥符城里开澡堂子的人，冇个半斤八两，敢吗？朋友，讹人你讹错地儿了，不认字你也摸摸腰牌！”
艾三笑道：“摸罢了，摸罢了，几斤几两摸罢了，知你的腰粗，还有撑腰的，可我这人是个热粘皮，粘连住谁就得揭掉谁一层皮。”
罗胖子：“信不信，今个我叫你自己揭掉自己一层皮！你等着！”艾三摆着手：“去去，快去，我在这儿等着，逢官逢私我陪到底。”罗胖子阴沉着脸走了。
艾三从兜里掏出烟卷点着，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能结出个啥茧来。”
也就是不到半个时辰的样子，经理室的布帘一撩，走进一个穿军服、脖领上挂着两杠两星的中年军官，罗胖子紧随其后。
中年军官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用眼睛打量着艾三，而艾三根本就不看他一眼，又接上了一支香烟。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中年军官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从皮带上的枪套里拔出了手枪往镜子台上一拍，也点燃了一支香烟。
艾三瞟了一眼镜子台上的手枪，也不说话，撩起蓝布大褂的衣襟，从腰间也抽出一把手枪往镜子台上一拍，接着抽他的烟。
当中年军官看到艾三的手枪时，眼睛一下子直了，他把目光从手枪转向艾三，又从艾三转向手枪。
艾三的嘴里吐出一个烟圈，说话了：“你的枪不孬，勃朗宁系列，美国造，全枪只有三十七个零件，也算个高级货，美国军队里上至巴顿那样的大官，下至排长连长那样的小官，使的都是这种枪。这种枪在咱国军里也不少见，可咱中国军人不认识上面的外国字，只认马嘴巴里插了一支箭的牌子，咱中国人就把这种枪叫作‘马牌撸子’，我说的冇错吧。好了，你的枪我说完了，下面我听你说说我的枪。”
中年军官张嘴想说啥却冇说出来。
艾三：“说不出来不是？那好，我就给你说说我这把枪。我这把枪也是勃朗宁系列的，比利时制造……”
中年军官起身一个立正：“长官别说了，你这把枪叫‘枪牌撸子’，比‘马牌撸子’高级，在咱国军里别说一个团长，就是师长、军长的佩枪也难得一见，在祥符城里就更别说了。据我所知，‘枪牌撸子’在祥符城里只有两把，一把在俺城防司令腰里别着，另一把……啥都别说了，我知你老兄是哪路神仙了。”
艾三：“我可不是神仙，也不是长官，按军衔咱俩一样，二条加二饼。”
中年军官扭脸对罗胖子说道：“你知这是谁不？军统局祥符站的艾中校，他在南关放个屁北关的树叶都得落，艾中校来咱新华楼洗澡这是咱的荣幸，胆子不小，恁敢把艾中校的眉毛刮掉，还……”
艾三：“中了，中了，你老弟的底儿我也知，在城防司令部 混事儿，银子不够花，多了这么个营生。祥符城就这么大，拐不出仨圈都在一块儿拴着呢。不管咋说，我在恁这儿掉了眉毛还挨了刀，事儿不大，你老兄看着办吧。”
中年军官冲罗胖子：“听见冇，艾中校把面子给足了，事儿不大，你看着办吧！”
罗胖子沮丧地：“我，我还能咋办啊？可我那只鸟……”
中年军官：“你咋还不明白事儿啊？鸟值钱还是艾中校的面子值钱？”
罗胖子脸上的肉都在颤抖。
艾三站起身说道：“拉倒，罗掌柜不愿意割爱就算了吧，我告辞！”
“别，别，艾中校别走……”中年军官用眼瞪着罗胖子，“不给艾中校面子，压今个开始，新华楼的事儿我不掺搅了！”罗胖子：“给，给，我给……”中年军官：“给啥！”
罗胖子沮丧地：“给鸟。”艾三：“真给？”罗胖子点点头。
艾三：“那好，咱人物对人物，我也不能亏了罗掌柜，鸟我也喂过，知道不易，喂一只好鸟不光是要下本钱，还要搭工夫。就这，一根金条买你一只鸟，不吃亏吧？这在全中国也是独一份吧。”说完掏出了那根金条。
中年军官：“可不敢弄这，赶紧把你的金条收起来，要是让外面人知你艾中校在新华楼花一根金条买了一只鸟，以后我在祥符城里还咋混啊！”
艾三：“你老弟这就不对了，鸟是罗老板的，不碍你的事儿。”中年军官：“是不碍我的事儿，你看他敢不敢接你这根金条！”艾三把金条往罗胖子手里塞：“接住，接住，该是啥是啥，接住！”罗胖子带着哭腔：“求求你了，别叫我作难了，你赶紧把鸟掂走吧，接住你这根金条我这个新华楼还开不开了……”
艾三手里拎着鸟笼，一路哼着小曲回到了寺门。他刚进街南口，沙二哥、白凤山等人就迎住了他。
沙二哥：“呦，三哥，咋弄的？挂彩了？”艾三一把扯掉贴在眉骨上的纱布：“赔本赔大了，瞅瞅，眉毛还冇了呢！”白凤山：“咦，可不是嘛，眉毛咋也冇了？”这时，笼子里那只百灵忽然叫了起来，那声音真是悦耳动听。一听百灵叫的艾三顿时高兴起来，大声说道：“宁可胡子眉毛不要，也得听这口百灵叫！”
百灵虽然叫得好听，但能不能救洪芳的命和封先生的报纸，谁也拿不准。
注：
①朗利：利索、痛快、爽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