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人的口谈论智慧，他的舌头讲说公平。
———节选自《旧约全书》
解放军给艾三买来了寺门沙家的五香牛肉，还给他端来一茶缸白酒。艾三把八妞招到身边：“哥哥要上路了，坐下，陪哥哥再喝两口。”八妞扑通跪在了艾三面前：“三哥，是我害了你，我已经跟解放军说了，偷枪栓的事儿是我诬陷你的，全是瞎话，我是个瞎话篓子，压小到大就冇一句实话，我不是人，是我害了你……”
艾三：“晚了，不管球用了，就是冇偷枪栓的事儿，我也逃不过这一劫，该死球朝上，不认命不中，这就是我的命，坐这儿，陪哥哥喝酒！”
八妞压地上爬起来，乖乖地坐在了艾三旁边。
艾三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把茶缸递给八妞：“喝吧，这酒不孬，喝麻了头上挨一枪就啥也不知了。”
八妞接过茶缸，却冇喝，两眼直呆呆瞅着艾三。
艾三：“喝啊！”
八妞声音带着哭腔：“三哥，我喝不下去。”
艾三：“瞅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个死嘛，早死晚死都是个死，一个球样。
喝，多喝一口是一口。”八妞把茶缸慢慢送到了嘴边，小抿一口。艾三一边往嘴里塞着牛肉，一边若无其事地与八妞聊起了天。
艾三：“八妞，哥哥是要死的人了，在哥哥被打头之前，你跟哥哥说句实话，你到底摊为啥要诬陷我？哥哥希望听你一句实话。”
八妞垂着脑袋不言语。
艾三：“不说是不是？想让哥哥死不瞑目是不是？”
八妞：“不是的。”
艾三：“那是啥？”
八妞慢慢抬起头：“三哥，我说实话，你不会恨我吧。”
艾三：“都啥时候了，还说这，恨你不恨你又能咋样。说吧，我就是想死个明白。”
八妞的脑袋又慢慢垂下，说道：“三哥，摊为，摊为，摊为……”
艾三：“摊为个球啊，快说中不中，说，直接说。”
八妞：“摊为我喜欢你的女人。”
艾三：“喜欢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恁多，你喜欢谁呀？”
八妞：“我喜欢你家里的。”艾三：“洪芳？你喜欢洪芳？”八妞轻轻点了点头。
艾三：“卖尻孙，你咋不早说，喜欢你就领走，也裹不住①要害哥哥的命啊。”
八妞：“三哥，我知我错了。”
艾三：“按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有啥错？冇啥错，你就是喜欢别人的老婆也冇错。关键是洪芳不是我的女人，你咋就不清亮呢，她是我的女人吗？”
八妞：“她，她咋不是你的女人？”
艾三：“睡在我的床上就是我的女人了？”
八妞：“那，那她是谁的女人？”
艾三：“管她是谁的女人，睡在我床上我就使使，使罢再说。恁哥哥我这个人啊，凭良心说，这一辈子，磕一个头放仨屁，行善冇作恶多。我救洪芳的命算积德行善，用她来出我身上的毒气，想睡就睡，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让她当牛做马，这也就把我的积德行善给抵消了。你想想，洪芳那种娘儿们，老日使过的，她就是再漂亮，再干净，她也不是个啥好娘儿们，床上那会儿怪舒坦，舒坦罢了心里就恶心。一个和日本人睡过的娘儿们，再好能好到哪儿去？不就是个娘儿们嘛，谁睡都是睡，压根我就冇承认她是我的。”
八妞傻呆呆地瞅着艾三，不知说啥是好。
艾三：“你瞅我弄啥，我说的不对吗？你也别瞅我，就这吧，一会儿把我的头打罢之后，你只要能活着出去，那娘儿们归你，领回 恁家，啥时候那个卖尻孙西川找来，你替我完璧归赵，咋样？”
八妞：“三哥，你这话可当真？”
艾三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就这么定了！那就看你个卖尻孙有没有这个造化！”
这时，一个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的被囚者，瞅着窗外说道：“院子里进来一辆小卧车，美式吉普，下来两个解放军，乖乖，穿呢子军装，呢子军装啊。”
艾三：“呢子军装又咋，就是穿绫罗绸缎，也挡不住老子挨枪子。可惜啊，老子这身衣服太砸锅了，要是能穿着一身国军的呢子军装去死，那才叫派头。”
八妞又抹起了眼泪：“三哥，只要我能活着出去，一定给你造一座大坟，坟头上给你栽一圈松柏常青树，年年都去给你烧纸，给你磕头……”
不一会儿，大教室的门被打开了，看守催促着艾三赶快出来。艾三一口把茶缸里的白酒喝干，起身头也不扭地走出了大教室的门。八妞：“三哥，你就放心走吧，恁妈就是俺妈，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代替你行孝……”
艾三：“那我就谢谢你了！”
令八妞和大教室里其他人奇怪的是，小学校的后墙根迟迟没有传来枪响，艾三是死是活谁也猜不着。
艾三真的逃过了这一大劫，对他来说真是老天开眼了。
解放军士兵把艾三押出大教室，把他带到两个穿呢子军装的解放军面前。
穿呢子军装的解放军问：“你是艾三？”
艾三：“我是。”
穿呢子军装的解放军命令看守用绳子绑住艾三，又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然后塞进了那辆美式吉普车里，一溜烟开出了小学校。一路上，艾三百思不得其解，这是要把他拉到哪儿去啊？难道是枪毙他的地儿换了？
在一路颠簸之后，吉普车停了下来，穿呢子军装的解放军把艾三压车上拉下来，把他带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然后摘下了艾三眼睛上蒙着的黑布，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穿呢子军装的解放军：“坐着别乱动，等着。”两个穿呢子军装的解放军走了。艾三坐到了沙发上，他揉了揉眼睛，开始观察他身处的环境。这是一间又大又宽敞又明亮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地毯，窗帘和沙发都是绿色的，山墙上有一张巨幅地图。这是哪儿？艾三本想起身去到窗户边瞅瞅窗外，可他冇敢动，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地儿，也是一个会产生奇迹的地儿。
艾三在这间大房子里坐了半个时辰的样子。门开了，走进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你是艾三？”艾三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是。”那男人上下打量着艾三，说道：“不错，就是你。”艾三也打量着这个男人，问道：“长官认识我？”那男人：“我当然认识你。”
艾三：“可我不认识长官啊。”那男人：“你当然不认识我。”艾三：“敢问这位长官是……”
那男人：“你还记不记得，民国三十五年秋天，山东花园门口有个人被绑了，那个人被关在了飞机场里面的特务营，有人托你帮忙，出于江湖义气，你和寺门的几个穆斯林朋友把那个人给救了出来。”
艾三点头：“有这事儿。”
那男人：“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艾三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你？”
那男人：“我叫崔洪。”
艾三彻底想起，连连说道：“对对，崔洪，崔洪，就叫崔洪，原来是你啊，咱俩见过面，在茶馆里，当时你抹着老包脸，黑黢黢的，你眼望儿是……”
崔洪一指沙发：“坐下吧。”
艾三重新坐到了沙发上，问道：“瞅你这派头，一定是个不小的官吧？”
崔洪：“艾三，你别打听我是干啥的，今天我把你叫到这里来，意思很简单，不过你得给我听好喽。”
艾三：“听着呢，我听着呢。”
崔洪：“艾三，如果当年没有你的营救，我崔洪也不会活到今天。咱中国人讲的是知恩图报，不管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当年你救我一命，今天我就得还你一命。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不过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最普通的祥符人，自谋生活，自食其力，生活好坏是你自己的事情。记住，我把命还给你，不是让你再跟我们共产党作对的，你要好自为之，如果恶习不改，继续与共产党为敌，再被我们抓住，你可就没今天这么幸运了。我的话听明白了吗？”
此时此刻，艾三的脑袋里一阵阵霍霍发亮，如同做梦一般，他真冇想到老天爷会这么关照他，把他从死亡的悬崖边一把又拉了回来。面对一命还一命的崔洪，他不知该说啥，当崔洪再次问他“听明白了吗”时，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声说道：“听明白了，听明白了，我对天发誓，绝不跟共产党为敌，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做一个祥符的老百姓……”
崔洪：“你可以走了。”
艾三站起身，本想和崔洪握握手，但瞅见崔洪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他冇把手伸出去。
艾三朝门外走去，临出门时突然想起了啥，转身说道：“老崔，还有一个人你们共产党不能杀，不是他，当年我也不可能去救你。”
崔洪：“谁？”
艾三：“八妞。”
……
艾三压那间宽敞的大房间里走出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儿是刘茂恩的省政府。送他出来的解放军告诉他，现如今这里已经成了共产党在祥符的军事管理委员会，救他性命的老崔正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军管会主任。
艾三冇直接回寺门，而是顺路进了北土街上每章 儿的犹太教堂遗址，这座犹太教堂建于宋朝，是宋朝皇帝赐地给远道而来的犹太人的，并将犹太教赐名叫“一赐乐业教”。明朝的天顺五年，黄河发水，祥符城被淹，“一赐乐业教”的教堂变成了废墟，之后又被安居在祥符城里的犹太后裔们捐款盖起，谁知天灾过后又逢人祸，明朝末年，李自成围攻祥符，久攻不下便扒开黄河又把祥符城给淹在了水里，最终把“一赐乐业教”的教堂变成一片废墟。民国初年，这块宋朝皇帝赐给“一赐乐业教”的地产被卖给了英国的教会，压那以后，“一赐乐业教”就在祥符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百十户犹太后裔，艾家就在其中。艾三站在犹太教堂的遗址上，嘴里嘟嘟囔囔自语着：“祖宗，俺不知你是谁，俺也不懂你的‘一赐乐业教’，俺想对你说的是，你把俺艾家扔在这儿就不管了，一扔就是千把年。不过我也不埋怨你，不管咋着，祖宗还是有眼，知俺姓艾的冇干缺德坏良心的事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艾三给祖宗磕头了……”
艾三趴在遗址上磕了三个头之后走出了犹太教堂的遗址。走着走着，他又突然想到了啥，伸手去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皮带，心里说道：黄军长，恁也保佑俺了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艾三一个劲儿在想，这个崔洪是咋知我被关在小学校里面的？肯定是知内情的人点细了他，要不共产党一个堂堂的军管会主任咋会过问到我头上？
艾三边走边想，边走边看，他发现在自己被关押的这三四个月时间内，古老的祥符城好像焕然一新，街道还是那么古老，但走在古老街道上的祥符人却变了样，个个精神头十足，仿佛街道两旁插着的一面面红旗把每个路人的脸都映红了……
注：
①裹不住：不值得。
（中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