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哪天就压马上摔下来了！”
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天下。
———节选自《四书五经》
被拉走的报纸原封不动地拉回了封家，寺门跟儿的人除了对人民政府多了一份了解之外，对崔洪这个人也多了一份信任。当寺门跟儿的人得知，那个唱黑头的小凤已经嫁给了崔洪的时候，大家倒觉得小凤嫁对了男人。
冇过多久，政府在东大寺外面的照壁墙上贴出了一张公告，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旋风终于刮到了寺门，公告上满当当的字就是一个意思，寺门跟儿不能再卖吃的东西了，钱往自己兜里装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小商小贩们统统由政府安排工作。寺门跟儿几个弟儿们吃不透劲，跑去问封先生这样中不中。
封先生说：“咋不中？中，政府按月给恁发饷总比恁起早贪黑去挣钱强吧，干多干少月月不卯，恁好的事儿去哪找？”
寺门跟儿几个弟儿们认为封先生说得对。
尔瑟连连点着头说：“巴不得。自己弄这么个汤锅，二半夜就得起，清锅剔骨头，拉风箱熬汤，累得闪腰岔气也置不几个钱，还操不完的心，国家给俸禄省心，我愿意。”
白凤山：“好是好，长远不长远啊？”
乌德：“咋会不长远，冇听歌里唱：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政府发饷咱就是国家的人，到老也有个保障不是？”
马老六：“就是，胡辣汤我也不想卖了，还是吃皇粮得劲。”封先生见沙二哥始终冇吱声，问道：“老二，你是咋想的啊？”沙二哥：“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上辈人传下的手艺废了怪可惜的。”尔瑟：“废是废不了，想吃肉想喝汤，咱不会自己在家做吗。”
就这样，寺门跟儿的摊贩们在一觉醒来之后，全部进入了一种新的生活。封德勇把洪芳安排进汴绣厂当了一名绣工；盘善和小婉两口子进了祥符城最大的部级企业空分设备厂；沙二哥和尔瑟进了国营的牛羊肉加工厂；马老六和乌德去到了国营企业———机床厂；白凤山自己要求去了由私营转成合营又压合营变成了国营的“晋阳豫”食品厂；拜四爷进了新华楼当起了搓背工；就连一直处于流荡状态的八妞，政府也给安排了个大粪场的工作。
大约又过了冇两年，忽然有一天早起，寺门跟儿的人听说了一个消息，崔洪不知犯了啥错误被一撸到底，发配到工艺美术厂印年画去了。寺门跟儿几个弟儿们又围住了封先生，问到底有冇这事儿。
封先生点头：“有这事儿，德勇那儿下发文件了。”
沙二哥：“摊为啥啊？”
封先生叹道：“唉，他犯了跟彭元帅同样的错误。”
乌德：“哪个彭元帅？”
封先生：“彭德怀。”
马老六：“到底是啥错误啊？”
封先生：“按报纸上说的就是反对大炼钢铁。”
尔瑟：“他为啥要反对大炼钢铁？”
封先生：“咱国家害怕帝国主义反动派和蒋介石打回来，多炼钢铁造子弹和坦克车，乡里人都去炼钢铁，地冇人种，粮食减产了，彭元帅说大炼钢铁不对呗。”
白凤山：“别说乡里人不种地，城里人不照样，俺儿在学校里当个学生小头目，见天回家吵着要把俺家那口大锅扛到学校里去炼钢铁。”
乌德：“可不是嘛，咱的回民中学操场上垒了个炼钢炉，见天烟熏火燎的，炼出的钢铁我去瞅了瞅，我的娘，那能造坦克车？别让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瞅见喽，让他们瞅见，不打咱也得来打咱了。”
白凤山：“不中？”
乌德：“中，做个铁尿盆中。”
尔瑟问白凤山：“后来呢？恁儿把恁家的大铁锅扛到学校去了吗？”
白凤山：“扛走了俺家咋做饭啊？我冇让他扛，俺儿说不让扛，他的学生小头目老师就不让当了。”
马老六：“不让当就不让当，总不能冇锅做饭呀。”
白凤山：“谁说不让当了，俺儿的小头目不但冇被抹掉，还升成大头目了哩。”
乌德：“咋还又升官了？啥官衔啊？”白凤山：“压文体委员升成副班长了。”马老六：“咋升的官？”
白凤山：“黑间①，我跟俺老婆还有俺丈哥和小舅子，拉着架子车，把相国寺里的那座大铁钟拉到大北郊，掂锤砸碎，然后让俺儿拉到学校去炼钢铁了。”
封先生：“咦！可别再干这号事儿了，让相国寺里的老和尚知了不依你。”白凤山：“相国寺里的老和尚们都去大炼钢铁了，不依谁啊。”一直冇吭气的沙二哥问道：“爷们，你说说，像崔市长这样把头掖在裤裆里干革命的主儿，就这，说抹哈②就抹哈了？”
封先生：“那可不，《人民日报》上被抹哈的名字可不少，都是有头有脸的名角儿，随便拎出一个都比老崔的官大。”
沙二哥：“其实，老崔那人还是不错的……”
封先生：“可不嘛，要不是他，我的那些报纸早都充公了。”
沙二哥：“我就弄不明白，老崔和彭元帅这么光棍的人咋会落个这样的下场，到底摊为啥呀？”
封先生：“报纸上说，他们不跟党一心了……”
跟崔洪相比，封德勇却是一路飙升，在崔洪倒霉的几年以后，封德勇就坐到崔洪原来的位置上，封区长成了封副市长。封德勇上任冇几天，就跟父亲提出要搬出寺门，市里给他安排了新的住房，地点就在从前的省政府大院后面的几座民国官吏住过的小洋楼，据说冯玉祥、刘茂恩等人都在那儿住过，眼望儿成了祥符市头头们扎堆住的地方。
封先生：“为啥要搬到那儿？”封德勇：“条件好一点。”封先生：“咋好？”
封德勇：“卫生条件好，冬天有暖气，屋里头是地板。”
封先生：“咱这房子也不腌臜，冬天有炉子，瞅瞅咱屋里这砖满地，又平展又结实。”
封德勇：“我上班不是方便嘛。”
封先生：“你方便我不方便，要搬你搬，我在这儿住习惯了，听不见东大寺做主麻的声音，我难受。”
封德勇：“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穆斯林了。”
封先生：“不可以吗？”
封德勇：“可以可以，不抬杠，你想咋着就咋着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俺要是一搬走，你那些宝贝报纸可就不安全了。”
封先生：“你只要不惦着，我那些报纸就安全。”封德勇不高兴了：“这叫啥话，你的意思我是家贼？”封先生：“我可冇说。”
封德勇：“你就是这个意思！”
封先生：“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是崔洪通达情理，我这些报纸不早就搬进二曾祠了吗？”
封德勇：“别提崔洪，他要是个有组织原则的人，也不至于丢了乌纱帽！”
封先生：“小儿，别以为骑在马上就是好事儿，不定哪天就压马上摔下来了！”
摊为搬家的事儿，封家爷俩弄得不欢而散。
封德勇跟洪芳搬到省府前街去了，可把小婉和盘善羡慕得不轻，尤其是盘善，帮着丈哥搬完家以后，盘善跟几个弟儿们喷了起来。
盘善：“俺老丈人真是有福不会享，俺丈哥多得劲的房子，又宽敞又明亮，还有解放军站岗，俺老丈人，生就的穷命头。”
乌德：“溜溜你丈哥的腚沟，你也搬去不妥了。”
尔瑟：“就是，帮恁丈嫂倒倒尿盆。”
盘善：“滚球蛋去！”
白凤山：“盘善，你也别羡慕，人的命天注定，该有多大的福分是有数的。福这玩意儿，是早享晚不享，晚享早不享，就说你丈嫂吧，解放前遭多大的罪，咱寺门跟儿的人最清亮，眼望儿咋样，享福了吧，那是应该的，是造化。”
马老六：“早知，我也不卖胡辣汤，一早去参加共产党，眼望儿也弄个官当当。”
寺。”
乌德：“拉你的倒吧，你要能当官，傻屌都能当。”
尔瑟：“老六要是当了毛主席那一角儿，恁猜猜，头一件事他会干啥？”
乌德：“肯定是下命令把咱祥符的鼓楼给扒喽，盖个全世界最大的清真尔瑟：“不对，不够宏伟。”
白凤山：“我知，老六要是当了毛主席那一角儿，带着全中国人民打到美国去，这个够宏大吧。”
乌德：“隔住恁大的太平洋，毛主席带着全国人民游泳去美国啊？还是不对。”
沙二哥：“我知。”
尔瑟：“二哥你说说。”
沙二哥：“老六要是当了毛主席那一角儿，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在天安门广场上支个胡辣汤锅。”马老六嘎嘎地大笑道：“知我者二哥也！”尔瑟赞许地：“对头，肯定是这。”白凤山：“咋，老六，兜里不暖和了？”
马老六：“可不是吗，上班还不如卖胡辣汤，工资不够花不说，还让人管着，哪有过去卖胡辣汤自在。”
白凤山深有体会地：“自打俺白家的花生糕变成了公家的花生糕，味道就不一样了。”
乌德：“用料都一样，味道咋就不一样了呢？”
白凤山：“该放半斤糖稀只放三两，那味道能一样？”
乌德：“为啥只放三两，那二两呢？”
白凤山：“偷回家了呗。”
乌德：“谁偷回家了？”
白凤山：“都往家偷，不偷白不偷，俺主任带头偷，社会主义好嘛，人人都有份儿。”
开春，寺门跟儿去年到麦加朝觐的人刚回 来不久，尚社头就找沙二哥商量今年去麦加朝觐的事情。
沙二哥：“这不还早着了吗。”
尚社头：“听回来的人说，路上越来越不好走，跟咱国邻居的一些国家不跟咱国玩，不让咱压他们那儿走，非得绕一大圈，飞机咱又坐不起，回 历十二月觉着还早，一转眼就到跟儿，海阿訇的意思还是要提前做准备。”
沙二哥：“这提前得也太早了吧。”
尚社头：“老二，你不知，今年朝觐好像和往年不太一样。”
沙二哥：“咋不一样？”
尚社头：“我听海阿訇说，除了咱伊斯兰教的规定之外，官方还有一些新的规定。”
沙二哥：“官方啥新的规定？”
尚社头：“好像是比往年控制得更严了，好像牵扯到一些时局吧。”
沙二哥：“时局咋了？”
尚社头：“咱不清楚。不管咋着，提前准备有好处。”
沙二哥：“今年咱寺门能去多少人？”
尚社头：“具体还不知，我想问问你是咋想的。”
沙二哥：“我肯定是去不了，厂里牛肉那点活儿全指望我，我一走就得停产。”
尚社头：“这个我知。恁沙家去不去人，你得让我心里有个数。”
沙二哥：“按咱伊斯兰教的教法规定，只要符合条件的穆斯林男女毕生去麦加朝觐一次才能算作履行了天命。俺爹在世去过了，我也去过了，就剩下俺儿了，我想让俺儿去。”
尚社头：“恁家义孩儿多大了？”
沙二哥：“十六了。”
尚社头：“教法规定男满十二就中了。别的条件符合吗？”
沙二哥：“俺家练玩意儿出身，身体中不中你还不知？义孩儿去完成朝觐的各项功课不在话下。”
尚社头：“钱上冇问题吧？可不能有外债啊。”
沙二哥：“眼望儿不比每章儿，每章儿自己干手头活泛，眼望儿给公家干手头是紧点儿，但还不至于拿不出钱让孩儿去朝觐。”
尚社头：“真主在《古兰经》里说：‘凡能行此路程的人们，都应当因为安拉去巡礼天房。’咱就这么先说，如果冇啥意外，就让恁儿去吧，抓紧时间把盘缠准备齐。”
当晚，沙二哥把义孩儿叫到跟前，把准备让他去朝觐的事儿告诉了他，义孩儿显得非常激动。
沙二哥摸着义孩儿的脑袋说：“儿子，朝觐对咱穆斯林来说是最神圣的事儿，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咱祥符离麦加远隔千山，冇一颗诚心是不中的。海阿訇说过，朝觐本身也是审判日的预演，任何今生不修、胡作非为的人都会在来世接受造物主的审判和惩罚。”
十六岁的义孩儿认真地点着头：“爸，我知。”
然而，就在寺门的穆斯林提前认真为前往麦加朝觐做准备的时候，初夏，时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阻止了寺门穆斯林去朝觐的脚步。
注：
①黑间：夜晚。
②抹哈：撤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