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军营很热闹。所有人都在拼命操练。如果想要在下一次战争中活下来，让自己比上一次更能熟悉挥刀的感觉是唯一的途径。这是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游戏。没有人可以跳出这个规则。
我找到司马的时候，他不出所料的摆了一副我欠他一百万两黄金的表情。他眉毛轻挑，讥讽我道：“哎呦喂，离家出走的小鸟回来啦？还私奔？亏你想的出来。”我没说话，偏过头不去看他。
司马攻击我反击的情况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为了我们相处的习惯。今天我出奇的打破了这个习惯，让司马有点不太适应。他看出了我的心情不太对，便试探地问：“倾城呢？”大概是受了老古的影响，我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我把她弄丢了，所以我要把她找回来。可能要很久。”然后司马就如同预料中一拳挥向我的下巴。拳头很重，我也没有躲闪。所以拳头正中目标，把我掀翻飞落在地上。我还没完全爬起来，司马就冲过来一脚把我又踹翻在地。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回来就是要告诉我，你私奔还没奔够，还要继续出去，为了一个女人，丢下这么多等着你期盼你带他们去拼命的兄弟？”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司马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我：“这是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听你说对不起。”我又说了句对不起。司马二话不说，坐到我身上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可惜他的拳头并不能杀我，不然我一定死无全尸。
我就躺在地上，任由司马发泄情绪。其实我和他很相似，站的位置高了，会很累，又不能退缩。
打了一会儿，他有些累了，喘着粗气看着我，目光锋利的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条狗？”我说：“我不是。”他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笑着说：“那红鲤呢？你考虑过红鲤吗？”
我一下揪住他的领口，猛地翻身把他压在身底，双目睁到最大瞪着他低吼道：“谁告诉你红鲤的？说。你怎么知道红鲤的？”
红鲤第一次见我的地方就是在我的梦里，然后她就待在那里再也没出来过。这一待就是七年。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离开过。白天她就一个人安静等待，等待我晚上休息好去陪她。我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她。她也从来没在人面前出现过。直到我猜出她是将军派来麻痹我的工具。她在被我用剑“杀死”后离去。她就像一朵默默无闻的小黄花，忽然有一天结出一朵蒲公英，被我偶然发现。我把她摘下来藏在枕头里。后来我把枕头丢掉。她也就此消失。甚至等我哪天老了或伤了，记忆模糊了，她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司马哈哈笑着不说话。我双手抓住他的衣领疯狂抖动着。他咳嗽了几下，才费力的说道：“吴心，来，继续，你他娘的看谁先怂？”我的双手失去力气，慢慢松了开来。他躺在地上不起来。我坐在旁边。外城里似乎永不停歇的风从我们身边吹过，细碎的风沙让人只能眯着眼睛。
司马服软了。在我们过去出现过的激烈的争执中，他总是率先服软的那一方。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是这座军营里我最不可缺少的人。他也一直没有拒绝这种认同，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一直以我副手的身份帮我做了太多太多的事。
司马说：“你爱红鲤吗？”我不想回答。他又说：“你一定不爱。不然也不会只有在夜里睡觉说着梦话的时候才提起过她。”我一直觉得司马时这座军营里说话最让人讨厌的一个人。并受到了大多数的人的认同。他太敏锐了，总是一针见血。他总能找到你的软肋并用若无其事的语调把你扎的遍体鳞伤。
他又说：“既然你可以放弃红鲤，你当然也可以放弃倾城。”我说：“那不一样。”他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说：“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他是否故意，只是大声辩解道：“就是不一样。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所以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他笑笑把问题挑明了。他说：“一边是一个女人，一边是数十万兄弟。你自己选吧。”一句话让我彻底安静。
我在从蝴蝶镇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是也我最不希望出现的局面。这个选择真的太难，难到我都不敢假设。如果一两银子和数十万两银子摆在我面前，我可以很轻松做出决定。一个苹果和数十万个苹果放在我面前也简单。甚至一个陌生人和数十万个陌生人的生死我都可以微微一笑做出抉择。可为什么？天平的两端是倾城还有数十万和我一起打了十多年天下的兄弟。
爱江山还是爱美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决定可以说的清的。但现实最残忍的地方在于，你必须做这个决定，连逃都不能逃。
我呆呆坐在沙地上，抬头望着刺眼的阳光，奢望着下一次眨眼过后会从天而降一个纸团。我把它摊开，会得到一个直白的答案。
最后还是司马否决了我的死刑。他站起身来，仔细的拍干净身上的尘土，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你走吧。”我看着他，没动。他笑笑说：“还很矜持？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我知道他说的前例指得什么。
那还是好久年前。我还蜷缩在将军的阴影之下。倾城也还呆在将军的笼子里。弱小的我在不甘的心驱使下把倾城带出了城池。我要放她到城外的世界去看看，去没有将军，也没有任何可以主宰她命运的人的世界去看看。那并不是一场故事所描绘的勇敢小兵和无畏公主的私奔。我的计划是在倾城离开足够远之后，我主动回去自首，接受来自将军的审判。因为还有伪装成我拖延时间的司马在城里等我。
在做出帮助倾城逃脱鸟笼的决策前，我第一时间找到了司马向他询问意见。我赌对了，司马没有出卖我，反而主动的帮我完善了计划，并伪装成我留在了城里为这个简陋的骗局做一个其实可有可无的修饰，丝毫没有顾忌如果我一去不回和倾城双宿双飞后等待他的也许就是生命的终结。走之前，我对他说：“我会回来。”他说：“好。”他也赌对了。我确实回来了，虽然结果和我们预想的都不同。
倾城那段时间有些闷闷不乐，所以将军特许她可以去城外踏青。那时春城外的百里杜鹃开的正盛，远远望去像一片绚丽无比的朝霞。倾城去看了好多次。那天我案例看护着倾城去看花。走到中途的时候，躲在马车里伪装成我的司马独自驾着马车回去了。所有的意图都很明显的摆在了倾城面前。我记得她当时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让我那颗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重新归于宁静。可最后，她没有骑上那匹我故意落在她身边的战马。而是在我实在憋不住，从装睡中醒来后，和我一起又回到了城里。让我和司马精心谋划的缜密的营救计划沦为了一出只有三个人知道的闹剧。
后来我问过倾城，她为什么没有选择离去？她很随意地回我：“不忍心，不舍得。”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真的爱上她了，而不仅仅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漂亮异性的本能反应。当时心有余悸的我也问过司马，怎么不怕？他回答的理直气壮：“为什么要怕？”我说：“你就不怕我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他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说：“我们是朋友。”我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又找到他向他更正说道：“我们是兄弟。”
司马其实不太会打架，所以后来我替他扛过11刀。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谢谢。我并没有在意。只是后来有一次我伤的太重差点死去的时候，他蹲在我面前，跟我说起那些我自己都忘记的伤痕，每一道都是清清楚楚。我永远都记得他那天不停揉着红红的眼，哭的像个娘们。
看着若无其事掸着灰尘的司马，我没忍住，走过去抱住了他。这是我第一次抱他。他很不习惯，表现的极为羞涩，虽然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但僵硬的躯体直接出卖了他。我说：“谢谢。”他说：“别谢，记得还我就行。”他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用自己独具一格的方式给我加油鼓气。我想能遇见司马，真的是太好了。最后的赠言。他说：“你不是说过要像那只猴子一样勇敢的吗？”
他没回头，也没挥手，就那么径直离开。我看着不远处那座高大的外城城墙，心中一阵激昂。我丝毫不怀疑，待会那座城墙上方会出现一个原原本本的我。司马身材脸型和我很像，他的化妆技术也是出奇的好。而且估计这世界上恐怕再找不出一个比他还要了解我的人。
其他人一直以为司马是个极其冷静极其克制的人。但也许只有我知道他的内在有多火热，有多柔软。他从来都只是在假装成很坚强的样子。他刚刚表现的很淡定，也是伪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下决定的人。他一直都扮演着军师的角色，只给建议和意见，却从不拍板。他害怕做决定，害怕成为可以轻易决定别人生死的人。连仅仅提供建议造成的必然的人员伤亡都会让他他感到强烈的无法摆脱的内疚。这让我一直取笑他像个女人。
而现在，他将代替我，成为高高在上一言可以决定数十万人生死的掌权者。并且他不像我，还有个他在身边提供建议分担一些罪责。但没办法，我需要他做这个决定。就像我的性格强迫我无法做这个决定一样，他的性格也强迫他必须做这个决定。
我不知道他的内心现在是怎样的感受，甚至我都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我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欠彼此的恐怕这辈子都还不了了。这真的是太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了城墙上。从下面士兵的反应上来看，他确实变成我了。他站在城墙上。大风扯进他身后的大麾，将他用简单发带系起的头发也吹得有些乱。他学着我的腔调，在做动员。士气是我们可以经常打胜仗的重中之重。
说实话，和喜欢站在城墙上指点江山笑看风云的将军不一样，我从来不喜欢站在城墙上。对我而言，那里太高，风大，吹得人骨头发冷。而且我总能看到一副我很不喜欢的画面。我会看到一片花海。
传闻世上有种奇花。无根无叶无蕊，有瓣三千，形若青丝，其红如血。常于最绚烂之际开于人心至深至苦处。世人称其名曰，倾城。
小羽曾告诉我，倾城花也叫彼岸花，传闻可以帮人指明道路，到达彼岸。接着她又说了个“屁”字。彼岸花从来都不能帮人到达彼岸。它的自身就是穷途末路。每一株彼岸花都象征着一个无法进入轮回的灵魂。
我一直都和常人有异，我的眼睛也会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每次战争后或是祭祀结束后，我都能在沙场上看到那片红色的花海。仿佛无穷无尽的彼岸花会占据战场的每个角落，清楚地告诉我，又有多少人自此去了彼岸再不会回来。
我们这群在战外城里拼命的小兵和内城里那些安然死去的人不一样。我们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之后，入不了轮回，也再没有因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