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搬开了缠在我身上的小青，还是去抓了两只兔子烤好了，才哄得小青醒过来。趁着她吃东西的功夫，我解开了她的麻花辫，帮她换了个羊角辫。我都不太记得我为什么会扎辫子这种极其不符合我身份的技能。印象中我好像也没帮谁扎过辫子。只是看着小青乱糟糟的头发，手比心更快的做出了反应。
这次小青没有抗拒，老老实实坐在我怀里啃着兔腿。啃到一半，她忽然问我：“吴心，我可以相信你吗？”我淡淡说道：“不知道。”她对这个答案有些不太满意，又问道：“为什么？”我说：“大概我们不太熟吧。”“不熟就不能信任了吗？”我想了一下，把下巴放在她头上说道：“大概是吧。”她转过头想看我，却被我按住了头。她也不气恼，只是问：“为什么？”她似乎很想知道这个答案。那我可以给她一个。
“因为也许你会做出我不喜欢的事，或者我会做出你不喜欢的事。这样我们就会彼此伤害，所以不要轻易谈及信任不信任。”小女孩的问题真是多。她咬了一口兔肉，又问道：“如果我做出了你不喜欢的事，你会怎么样？”我忽然觉得刚编好的羊角辫似乎不太满意，又解开，重新帮她扎一次。我笑着说：“那样的话，我就会杀掉你哦。”她有些不太相信，一时忘了咬兔腿，问我：“真的吗？”我还是笑着回她：“真的。”她呆呆说了个哦字，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也笑着说：“那如果你做出我不喜欢的事情的话。”“怎么样？”“我就把你一口吃掉。”我和她一起笑了起来。我帮她把兔腿塞进了嘴里。她重重的咬了一口。
吃完饭，我们决定启程。小青面色有些犹豫，似乎想和我说些什么。我牵着她的手，拉着她一起慢走。她吃的有些多，需要慢走消消食。她的手也是冰凉冰凉的，让人握着很舒服。
默不吭声走了一会儿，她才和我说：“你听过我姐姐的故事吗？”我说：“没有啊。”她高兴地说：“那我讲给你听好不好。”她连疑问的语气都没有，显然没给我拒绝的机会。不过我也松了一口气，她肯说的话我至少还能或多或少得到一些她姐姐的信息，说不定还真的能找到她姐姐，再不济也能知道她一些熟人的情况好把她送回去，总不能让我真的一直带着她。
她这样单纯的小妖，人间对她来说太过危险了。说不准那天就被人扒皮抽筋吃个干干净净。我想我并没有想起一尾轻快摆动尾巴的红鲤。
一提起她姐姐，她又恢复了活力。也不顾自己刚刚吃撑的肚子，换了一只手牵着我，在我身前一步的地方倒着走。害得我不得不迁就她的步伐迈得小小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她却一点不在乎，倒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姐姐和姐夫的相遇，是上天注定的。”从她有几分稚嫩的声音里，我听出了强烈的向往。其实如果不去注意她裙子下面偶尔会露出来的蛇尾，她和这个人间里豆蔻年华的人族女孩一样。一样的活泼阳光，一样的美丽开朗，一样对传说中的爱情有着难以想象的憧憬。
我在《春秋》里，记录过好多好多她这样的女孩。她们就如同传说里海的最深处里晶莹剔透的明珠，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好多人不断流淌着血水伤口遍布的心脏。那些早就成家的他们在或醉或醒间向我提起她们的时候，神情说不出的庄重，背影说不出的宽阔。那个时候我可以感知到他们豪迈的情绪，但和那种豪迈始终存在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隔膜。而现在，和小青相处的这短短一天，我忽然觉得拿隔膜正在慢慢消逝。
他们那个时候也会或羞涩或骄傲的说：“他和她的相遇，也是上天注定。”
有个想法忽然在心底一闪而过。会不会有一天，在这片天地里，所有人的相遇都是上天注定。
小青似乎很喜欢她姐姐和姐夫的故事，脸上的神情也是欣喜中带着严肃。她小小的嘴巴开开合合，在我耳中，更像是在唱一首无拘无束的歌。
这首歌，关于一个将将及冠的郎中和一个修炼已千载的蛇妖。
千年以前，有个书生无意间从一只鹰嘴里救了一条蛇。千年以后，又有个书生在西子湖边于烟雨客船上邂逅一位白衣女子。所谓因果，不过如此。
书生和白蛇的初遇是在六月。那时半城半湖的西子城正值半城烟雨之际。因缘际会，书生到白蛇租的乌篷船上避雨。连绵不绝的雨，连绵不绝的湖面，连绵不绝的荷花，连绵不绝的客船，以及连绵不绝的情思。
我没去过西子城，但我从小青的描绘中可以想象到那样的风景，觉得为此耽误一生也是值得。
雨终有停的时候。几番欲言又止之后，书生告辞离去。不知有意无意，他把伞留在白蛇的船里。故事就此展开了美丽。
凭着一把油纸伞，书生和白蛇熟络了起来。白蛇“偶然”发现，原来书生竟是恩人之后。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无常。一心报恩的白蛇要为书生打点关系，让他高中。她说，她可以许书生一世繁华。初心萌动的书生陷入两难。一边是近在咫尺的爱情，一边是远在天边的富贵。选哪个，才不会后悔？选哪个，才不枉此生？
心思如夏雨绵延的书生开始看不清眼前女子的脸。她的恰到好处的出现，她的不似人间的美丽，她对他包容胜过一切的一颦一笑。
有传言说，西子湖上万顷荷花里有那么几株并蒂莲，找到的人会获得一段美好姻缘并富贵一生。传说在花开花谢雨来雨去间飘了几千年，却从未有过证实的一天。
她于他就好比传说，好比万顷荷花里的并蒂莲，近在咫尺也远在天边。
赶考那天。她去送他，穿的是初见那天一袭美煞人眼的纯白衣裙。他等在船上。她一眼便遇见了他。她来还他那把似乎早就被忘却的伞。伞上有他画的三两共五朵荷花。他挥手告别，身后是茫茫一片半开半谢的花海。她含笑静立，身边是来来去去有哭有笑的人群。
他之前问她，此去一别，能否有再见的一天。她笑答，此去一别，他可还是当日的他。
船行了约二三里路，桥头早就隐没在碧的白的粉的交相辉映的西子湖后。他忽然想起落了东西。要船家掉头回去，船上同行的考生不乐意。他也顾不上拿行李，一头扎进西子湖。他两步并作一步的游了回去。她果真未走，还笑语盈盈看他。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他趴在桥头也顾不上上岸仰头看她，我忘了件事。她蹲下身子，替他理理贴在额头的头发，何事如此重要？他呵呵傻笑，我想问你句话。她笑得比满湖荷花加在一起还要好看，什么？他抓着她的手不放，我忘了问你是不是愿意等我？她也不挣脱，只是笑，我若不等你又如何？他想也不想，你若不等我便不走。她眨了眨比湖水还要清澈的眼，好。他哈哈一笑，你说的什么？她一把把他又推到水下。他浮上水面，却觉得好像再也浮不上来。
他乘了下一班船走了，过了两日又回来了。她刚好在桥头赏花。他轻轻撑开油纸伞，替她遮住一城的阳光以及一城的目光。他头一次揽着她的肩说，还好找回来了。
白蛇便和书生留在了西子城。白蛇说她会点医术。两人便开了家药店。书生和她学医术。这一学就是一辈子。
书生临终之际和已经白发苍苍容颜不再的白蛇说：“遇着你真好似一场梦。当初觉得初见的你已经够美了，但现在看来，还是现在的你更美。”白蛇捂住嘴笑，容颜一变，风华绝代，一如当年。
书生也笑了起来。笑对躺在床上的他有些勉强，身子不自觉咳了起来。一口痰卡在喉咙，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白蛇扶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咳了一会儿，书生才终于恢复平静，伸手想触摸白蛇那张年轻的脸，快摸到的时候，又停住不动了，愣了好半天才说：“这才是真正的你啊，真好看。”说罢，手失去力气，从空中落下。白蛇伸手接住，顺便揽过书生往后倒去的身体，看着那张看了七十多年的笑脸，眼泪怎么也拦不住的往外冒。这一眼望得极久，白蛇妖力流动，容颜再度变老。书生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手在掌心里把白蛇握得越来越紧。
白蛇对着血液已经不再流动的书生轻声说道：“你喜欢看吗？怎么不早说呢？我白白陪你老了这么多年了。你起来啊，这次让你看个够。你起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