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虚掩着的。敲门无果。我推门而入。
老柳果真没睡,正一手端着烛台,半趴在桌子前发呆。
我走近几步。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白纸,旁边还有一杆笔滚落了砚台横躺在桌子上。白纸上有三个端正的大字。柳罹云。笔法有些稚嫩。罹字的结构稍显松散。
老柳一动不动,仿佛荒漠里的一颗石头。没有眼泪,没有喘息,没有抽搐。但我仍然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在哭。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柳没有回头,嘶哑着喉咙说道:“我捡到她时,她才只有我的膝盖高。她一见到我就朝我扑过来咬我的耳朵。但她恶了很久,一点力气都没有。咬的一点不疼。我把她从身上拽下来,喂她吃干粮。她把我几天吃的干粮一顿给吃光了。接着就呼呼大睡了一个下午。她好傻。睡之前她还要我别走,等她睡醒了,有力气了,就吃了我。那时我刚退伍,还真有点不想活,也就坐在旁边等她。她睡醒了之后又开始嫌我又老又脏,又不要吃我了。之后,她就赖上了我。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怎么甩也甩不掉。我上吊。她爬到树上,把绳子咬断了。我跳河。她也跳进河里。她不会游泳,还是我把她救了上来。给她这么一闹腾,我忽然不想死了。正好我们路过有余,遇见了摆摊算命的赵聋子。我问他我该怎么死。他却告诉我说,我和她有段十多年的父女缘,现在还死不掉。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我居然信了。后来我们就在有余一直住到今天。”
“现在想想,”老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也许我就不应该相信赵聋子的鬼话。我明明知道丫头她不是一般人,却还非要和她扯上关系。以前小的时候,我和赵聋子在月圆的时候还能控制得住她。可后来她渐渐大了,力气比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加起来还大。明明才过十多年,赵聋子就说我跟她的缘分要尽了。我……我不相信啊。十多年的缘分。怎么说散就散?可我……”说到这,老柳再也说不下去了。一颗头颅也是低了下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她已经睡了。”
老柳的头更低了。他说:“睡了好。睡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不会饿肚子,也不会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
我笑了笑说道:“睡了的意思就是说她还会再次醒过来。她只是有些累了。而且,以后她应该也可以好好地看月圆了。”
老柳猛然转过身。一双浑浊的眼睛发出箭一样的光芒。“少将军,这,这是真的?你没骗我?”
我笑着不说话,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柳退一弯,就要跪下,却被早有准备的我扶住了。我把他硬拽起来说道:“今晚风大。你关了窗户再睡。
老柳提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弯着腰对我鞠了一躬:“谢谢。”“不客气。”老柳把身子放得更低了些说道:“少将军。我,我曾经还因为你抢了我的差事叫我退役还恨过您一段时间。”我把他扶起来站好,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人之常情。没关系。”
老柳被我看得手足无措,踌躇了一会儿才忐忑地问我:“少将军。我能给您洗洗头吗?我这人没啥大本事,也就只有这个……”我打断了他,想拒绝。老柳低着头不说话。叹了口气,我只好接受了。
烧好水,老柳又跑过来问我:“少将军。要不,我给您擦擦背?”看他大有我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的架势,我只好再点头应了。
他给我洗头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地聊到了将军。老柳给我讲了几个我不知道关于将军的趣事儿。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和他有一句每一句地闲谈。帮我擦背的时候,老柳看着我胸口正中偏左的那根桃花枝迟迟不敢下手。我劝他说:“没事。尽管下手。”老柳壮着胆子问我:“这是疤吗?”我笑了笑说:“这是我的命。”老柳的手一抖,还是绕开了。我也不多说什么,笑着和他讲了几个他不知道的关于将军的趣事儿。老柳这才如释重负。
我们的话题聊得越来越随意。老柳忽然就问了一句:“将军他现在还好吗?”问完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补救。我抬头看天上不再完美无缺地明月,呼了口气说道:“不太好。自从我背叛他之后,他又老了好多。”老柳尴尬地应了一句:“是吗?”我笑了笑,再舒一口气道:“你走了之后,他就开始长白头发了。每次我给他洗完头,都要用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药草帮他染头发。”老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小声地哭。我打趣他道:“看来今天的风不是一般的大。”老柳不管我的揶揄,继续哭。
我擦干身子,披好衣服,将木桶里的手换成干净的,让老柳坐进去。老柳哭丧这脸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说:“我洗好了。现在换我帮你洗头擦背了。”老柳被我的话吓到了,连哭也忘记了,呆呆地站在那里。还是我板着脸说:“这是军令。”他才慌手慌脚脱掉衣服坐了进去。我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帮老柳清洗着没有血与沙的头发,想象着那段一去不复回的时光。老柳也挺直着腰,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直到月亮照常落下,太阳照常升起,我还是没有睡着。
直到第二天正午的时候,柳罹云才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光着脚从房间里走出来,在看到我的第一个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精神。我对她笑了笑。她偏过头从我身边走过。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利落的短发里露出两小截兔子耳朵。柳罹云慌忙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我笑着说道:“很漂亮。”柳罹云哼了一声,低头踩了我一脚,抱着头跑开了。头发一甩一甩,露出一截红透的脖颈。
知道我对于会算命的赵聋子很感兴趣,放下碗筷后,老柳提了壶酒,领着我去找住在两条街外的赵聋子家。
看到老柳只提了一壶酒,赵聋子显得很不满,皱着眉头说道:“就这么点?”老柳一挑眉毛一瞪眼:“嘿!你个狗屁半仙!算错事情,我还没找你麻烦,还敢嫌酒少?”赵聋子一听此话,皱着眉头掐了掐手指,冷哼一声说道:“你既然找着了高人。就别来我这得瑟。”老柳哈哈大笑:“算不准就算不准。我又不会笑话你。”赵聋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我苟活四十有七,算过四十七次命,还从没有算错一次。”老柳嘿嘿一笑:“那这次呢?”赵聋子冷笑道:“擅改天意,也不怕折寿。”老柳一愣,转头看我。赵聋子也随之转头看我。
我笑笑说道:“天意难违,非不可为。”赵聋子眯着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说道:“后生可畏。”我还是笑着说:“赵先生过奖。倒是赵先生的为人我实在是佩服得很啊。”
赵聋子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说道:“你也不用抬举我这个聋子。我听不到。”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概喝得太急,他咳嗽了两声。然后就从院子里走出一个人徐娘半老的妇人,先是对着老柳和我点头打了个招呼,接着走到赵聋子身边帮他拍了拍背。她似乎在张嘴和赵聋子说话。但是我却没听到丝毫声音。只听见赵聋子温柔地说:“没事。我的身体我知道。说好陪你四十九年,就陪你四十九年。差一个呼吸都不行。”
我仔细打量了下赵聋子。消瘦的身形穿着一件浆洗干净的道袍。头发被一根蓝色的丝带束在脑后,一双锐利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下巴上蓄着拇指长的山羊胡子。身子坐得笔挺。确实有几分算命先生脱俗的味道。
老柳见我有些疑惑,向我解释道:“别看赵聋子能跟我正常对话。可他就是聋子。只不过识得些唇语。你只有当着他的面说话,他才看得懂。你看现在他看不到我的嘴,我怎么骂他都没关系。赵王八,赵王八。我叫你呢。”
赵聋子果真什么都没听到。那妇人却转过脸来张嘴说话。似乎是唇语,我看不太懂。
老柳对她大笑:“没事儿。弟妹。我们都这么多年交情了。他是个什么人,我还不清楚?我不会跟他置气的。反正我就拿他的话当放屁。嘿嘿。你放心去忙你的吧。”
那妇人笑笑,行了个礼,又回去了。
看不见人影了。赵聋子才冷哼一声,又饮了一杯酒。
老柳放低了声音对我说道:“我这个弟妹啊。也是个苦命的人。年轻时生了场大病,失声了。不然就凭她的姿色,怎么会让赵聋子捡了这么大个便宜。”
赵聋子面带傲然,冷冷说道:“她不命苦。遇着我,她怎么能命苦。”说完,他打了个酒嗝。
老柳翻着白眼应道:“是是。她不命苦。她是好命才遇见你。你听不见。她说不出。但是你们两人在一起却真是天造地设、独一无二的一对。”
赵聋子也不说话,再喝一杯酒。
老柳伸手拦住赵聋子不让他倒酒,压低声音急道:“别喝了!你瞧瞧你这副短命的样子。你也不想想,要是你哪天喝死了,她怎么办?”赵聋子扫开老柳的手说道:“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清楚。”
老柳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叫道:“你清楚你清楚。每次都说你清楚。你不是说自己是半仙吗?你能改别人的命,怎么就不能改自己的命?要说能力有限。今天我带了高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看了眼老柳。他特意躲着我的视线。我只好默认了高人这个身份。
赵聋子也不说话,拇指顶开酒壶盖子,握住壶身仰头往嘴里倒酒。酒水从他嘴里漏出来,从他山羊胡子上又流到了胸前。陶瓷的壶盖掉落在桌子上,转了几个圈停住了。酒壶空了。赵聋子把酒壶放到壶盖旁,眯着微红的眼打了个酒嗝说道:“师父说我命格天下无双。只要能熬过五十岁,白日飞升也是小菜一碟。你说我能不能改自己的命?”说着霸气无双的话,可他的眉眼却没有先前的傲然。
老柳拉近椅子坐了下来,瞪大眼睛说道:“那你就改啊!干嘛整天说什么活到四十九?别跟我说什么扯淡的白日飞升。你就陪着弟妹活到九十九不好吗?”
赵聋子抹了抹胸前:“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赵某人算过的命,还没有一条是不准的。”
老柳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你不是已经算错了一次吗?再错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聋子瞥了他一眼道:“谁跟你说我算错了?”
老柳笑道:“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你不是算到我和丫头昨日就缘分已尽吗?”
赵聋子睁着黑白分明的醉眼,冷笑道:“我给一个人只算一次命。我有给你算过这个?”
老柳被他的表情吓住了,笑容僵在脸上,嘴张得大大的,隔了片刻才吞吞吐吐说道:“你只在见面时给我们算过一次,说我和丫头有十多年的父女之缘。可是……”赵聋子冷笑着打断了他:“人死缘灭。我没算错。”老柳不明所以:“丫头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少将军说她以后都可以平安看月圆了。”赵聋子拿起酒壶,盖上盖,推给老柳,说道:“我有说过死的是她吗?”老柳眼眶瞬间红了。他扶着桌子从凳子上颤颤巍巍站起身,拿过酒壶往外走。
我对着赵聋子点了点头,跟着老柳出了门。赵聋子缓缓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腿上,掐了一个手诀,打起了坐。
老柳失了神,走在路上也不应别人和他打招呼。等到可以看到将军阁的时候,老柳停下了脚步。我心知他此刻不愿回去,就邀他在城里转转。
他不想和熟人碰面。我也不愿在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群里行走。所以我们去爬城楼。
路上,我问老柳有余是否有城庙。老柳弯了弯嘴角:“少将军,您还信那玩意儿?”我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说城庙能改命呢?你信是不信?”老柳抽了抽嘴角:“少将军你说笑了不是?”我笑笑不说话。
老柳继续埋头走路:“我在有余住了快十年了。没见过有什么城庙。而且我老柳也算一把年纪了。走南闯北也算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可是也没听说谁能够逆天改命。”我继续微笑。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句话用来描述命运,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柳也是个明白人,爽快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给我介绍起了有余的情况。
老柳说有余有个传说。传说里讲有余是一个叫天残的人建起来的。传闻这个天残生下来就少了半颗心。所以他的一生都为了寻找自己缺失的半颗心而奔波。不过也许恰巧少了半颗心,他比别人相比少了许多****,在道法上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资质。修为的境界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然而半颗心给他也带来了一些问题。他生下来就是父母双亡,也没听说他喜欢过某个女子,更没有半个朋友,所以他的一生都是孤独的。大概也因为如此,他成了一个视人民如草芥的大魔头。只是他和别的魔头又有所区别。
他经常杀人,但不好杀人,也从不虐杀。
他说过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之徒,也杀过劫富济贫侠名远扬之辈;杀过私塾里教书的先生,也杀过青楼里卖身的**;杀过鄙视愤恨他的正义人士,也杀过谄媚崇拜他的宵小鼠辈;杀过有恩于他的人,也杀过他施恩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杀人。
有人形容他杀人如别人择菜。
我不禁好奇:“这样的人难道就没人约束吗?”
老柳也不抬头,淡淡说道:“传闻他杀的人里,有过仙人。”我无言以对。老柳也叹了口气说道:“都是传说罢了。甚至现在有余的人也为有没有这个人而持两种看法。”
我又问道:“这又是为何?”
老柳仍然淡淡说道:“这就不得不提他杀的最后一个人。少将军不妨猜猜,他杀的是谁?”
我心思一转,给了一个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的答案:“他自己。”老柳回头看了我一眼,问我:“少将军以前听过类似的故事?”我摇头说:“没有。”“那少将军为何一下就猜中了?”我摇摇头:“不知道。”老柳也不追问,重新低下头去说:“对。他自己杀掉了自己。”我问老柳:“他找到了那半颗心?”老柳说:“没有。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掉自己。他在有余这个位置架了一口巨大的铜炉。并采来了太阳精火煅烧铜炉。他站在铜炉上自刎而亡。尸体掉入铜炉后七七四十九天过后,铜炉融化,太阳精火熄灭,世界上就多了一座有余。”我消化了一下这个传说带给我的冲击力,问老柳:“你信吗?”老柳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但赵聋子说有余的城墙里确实有太阳精火的味道,可以压制部分丫头对月华的吸收。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和丫头定居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