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乱,还不知道该如何理,便问他:“然后呢?”他摸着心口:“然后朱雀便给了我一颗心。一颗让我不再心疼,可以轻易活过20岁的心。那颗心小小的。我可以把它捧在手心。在我胸腔跳动的时候特别暖。后来我才知道,那颗心脏是汤汤的。我想把心还给她。可只划开第一刀,朱雀就告诉我汤汤已经走了,换不回去了。”不用他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此后他的心上就多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那外面的汤汤呢?”
他没有回答。我听到一次特别响亮的心跳声。他歉意地笑笑,叫我稍等片刻,然后又褪下了左边臂膀的衣服,袒露出心口。他在椅子上盘腿坐好,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段我不曾听过的经文。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低眉顺目,语调慈悲,却又神似怀春女子凭栏对月默念心上人写在定情手帕上的小诗。
他念了三遍。心口的伤口自己打开,从中飘出一朵粉白的莲花。莲花悬停在他面前,缓缓旋转变大绽放,露出一个如冰又如雪的汤汤。
他神情恍惚,低念一声汤汤。冰雪一般的汤汤睁开眼,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后,沉默着转身离去。
莲花如梦幻泡影般散去。他身形委顿,仰靠在椅子上,似是失了魂魄。过了好半会儿,他才活过神来,手扶着椅子扶手坐好,虚弱地对我说句抱歉。脸色如冰雪般惨白。
等呼吸恢复正常,他才说道:“祖上传下来的微末小术。见笑。”我摇头说:“大开眼界。”他微微一笑,轻轻抚平伤口。我问他:“念的可是佛经?”他点点头。我说:“没有愿力,佛经可没什么用。你祖上曾经做过和尚?”他摇摇头说道:“祖上的事情我们后人不敢多说。”我说:“这个术法,代价不菲吧?”他点了点头:“这个术法说也简单,只是需要活人心尖热血温养。也好在汤汤的心有够强健。不然我还真没有本事施展这么多次术法。”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和一头全白的头发,不欲再打扰他,起身告辞。他看出了我的顾虑,摆手说道:“我没事。已经习惯了。正好我要出去透透气,可以给你介绍一下。”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阻止了我要扶他的动作。看来他真的习惯了。站起身后,他走起路来和常人一样稳健,完全没有之前的虚弱之态。
在见了众多的汤汤之后,我才发现这个术法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每一个汤汤都是如此的鲜活。若不是见了刚才那一幕,我很难想象到这些神态迥异的汤汤原来不是活人。
水墨画一样的汤汤。石像一样的汤汤。冰雕一样的汤汤。沙画一样的汤汤。文字一样的汤汤。雏菊一样的汤汤。芦苇一样的汤汤。海棠树一样的汤汤。白菜一样的汤汤。风一样的汤汤。云一样的汤汤。雨一样的汤汤。雷一样的汤汤。电一样的汤汤。火一样的汤汤。……
快乐的汤汤。愤怒的汤汤。忧愁的汤汤。思虑的汤汤。悲伤的汤汤。害怕的汤汤。受惊的汤汤。活泼的汤汤。文静的汤汤。孤独的汤汤。喧闹的汤汤。善良的汤汤。正义的汤汤。勇敢的汤汤。……
喜欢唱歌的汤汤。喜欢做饭的汤汤。喜欢女工的汤汤。喜欢吃饭的汤汤。喜欢睡觉的汤汤。喜欢舞文弄墨的汤汤。喜欢刀枪棍棒的汤汤。喜欢悬壶济世的汤汤。喜欢教书育人的汤汤。喜欢恶作剧的汤汤。喜欢帮忙的汤汤。喜欢奔跑的汤汤。喜欢静走的汤汤。喜欢微笑的汤汤。喜欢大笑的汤汤。喜欢傻笑的汤汤。喜欢冷笑的汤汤。喜欢哭泣的汤汤。……
河南边芦苇的汤汤和河北边芦苇的汤汤站在一起。他没有犹豫就分了出来。令喜欢恶作剧的汤汤让她们换穿衣服的举动成了无用功。两碗看似一模一样的鸡汤摆在面前。他只尝了一口就挑出了喜欢睡觉的汤汤熬的那一碗。被两只手蒙住了眼睛,他轻轻挠了一下,就知道怕痒的那只手是喜欢刀枪棍棒的汤汤的。喜欢帮忙的汤汤捧来一纸诗文,他看都没看根据墨香就猜出是喜欢悬壶济世的汤汤书写的。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汤汤被人推到他面前。他笑着说:“平时让你跑慢点,你就是不听。今天又摔哪儿了?”一个汤汤红着脸支支吾吾在他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摸了摸头问她:“平时不是你最勇敢吗?”仅听声音,他就抓住了躲在雨一样的汤汤身后雷一样的汤汤。微笑。大笑。傻笑。冷笑。无论这几个汤汤如何变化位置和表情,他还是能第一时间叫出她们的名字。
看着他被一堆汤汤围在中间其乐融融的场景,我竟然分辨不出我现在的心情究竟是如何。赤着脚的汤汤想把我拉进这种和谐的氛围里,可我只能微笑着把自己隔绝在他们之外。吃罢晚饭,他打发了汤汤们去放烟火。自己则回了院子。我不好意思跟着汤汤们去放烟火,只好随着他回了院子。
坐到桌前的他又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儿,才想出下一个汤汤该是什么模样。他和我把桌子搬到屋外。今天没什么云,风也不大,月色特别的好。这时我才看见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瓶子瓶身刻着一些我没见过的经文。他说那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宝贝,刻着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他坐在月光下,闭目养了会神。睁开双眼后,他伸手在虚空中抓握了一下,仿佛抓住了什么。他把手中的东西往那个瓶子里送。到瓶口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抓住的是一截细如发丝亮如银的月光。似乎并不是所有的月光都可以当做制作汤汤的材料。我看他好半天才能从漫天的月光中采出那么一小截。以他的速度,我估计要过很久才能凑够编制出汤汤的月光。可他没有一点着急的表现,从始至终都表现的很淡然。他采光了伸手可及的地方的月光,于是站起了身子,走了两步继续采集月光。我看着他不急不躁地在院子中四处游走采集着月光,忽然想到之前冰雕汤汤对他的冷漠,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瞎想了半个时辰,我觉得帮他一起采集月光,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我被他地上的影子给吸引住了。仔细观察了那个影子之后,我看了他一眼。他对我的动作视而不见。眼里大概只有琐碎零散的月光。
我说:“要我帮忙吗?”他没有问我怎么帮忙,而是直接摇头拒绝了。我也早想到了这样的情况,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落。我问他:“你就这样一直采集着材料制作着汤汤?”他停下了动作,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是制作。是……”他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就那么僵在那里。我说:“多久了?”他揉了揉眉心,抿了抿嘴唇算道:“一年,两年……”只数了两下他就放弃了,笑着对我说:“好像有很久了。记不太清了。”我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想过其他的事了?”他笑笑:“还真是。这段时间除了偶尔有人路过,其他的时间我都在想她。”我笑着问他:“不会累吗?”他揉了揉肩膀说道:“累吗?也不会。有那么多她陪着我。也不会觉得累。”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那么多她,真的是她吗?”他没有怪我问题的尖锐,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之后说道:“为什么不是呢?”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问他为什么是呢?我说:“你应该很清楚。她死掉了。”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决:“不。没死。她没死。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死。”我说:“就算没死。就算她活着。但那么多她,哪一个才是她呢?哪一个才是你想着念着的那个人?崇拜你的水墨画汤汤?漠视你的冰雕汤汤?”他忽然有些激动,强硬地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说哪一个是她呢?为什么不问哪一个不是她?”于是我问:“那哪一个不是她?”他提高了音量说道:“没有哪一个不是她。悲伤的她是她。喜悦的她是她。爱笑的是她。爱哭的是她。喜欢吃饭的是她。喜欢睡觉的也是她。每一个都是她。”
我不喜欢他说话时的肯定,也加大了声音说道:“这只是你自己的错觉罢了。那么多她,难道都是你曾经见过的?”他转过头看着我,眼中发出比月光还要明亮的光芒。他说:“没见过又怎样?”我说:“那不过是活在你心中的她,跟已经离开的她不是同一个人。你很清楚这一点。”他一字一句说道:“是我心中的又怎么样?”
到这里,我可以确定我和他从最根本的想法上就存在偏差。
他继续说道:“我过去看到的确实是一个活泼不安分,想看看外面世界有多大的女子。可这并不意味着那些就不是她。人是会变的。当她去了外面,见了更多从前没见过的人或事,自然会做出改变。可她最后还没来得及离开,还没有看过这座小山之外的太阳是什么模样就离我而去。你如何确定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模样?是可爱还是可憎?是可悲还是可怜?你如何肯定活在我心中的这么多与众不同的她就没有一个会是她如果还活着的模样?”
一半的我被他说服了。还有一半的我在坚持。
我的倾城只有一个。他的汤汤有千万个。
谁对谁错?谁好谁坏?谁又有资格评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