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渐渐地近了,那隐隐约约的炊烟已莹然可见。“终于到了!”柳莎望了望炊烟升起的地方,“家人们肯定等得很急了!”我点了点头,似要加快步子,却发现路旁的一棵杨柳树。“喜来,你怎么了?”看着我愣住的样子,柳莎惊异地问我道。“哦,我又想起了往事!”我回过神来,笑了笑,“这树下面有好多好多你和我的故事呢!”柳莎好像不解,依然双眼愣愣地望着我。“那时候,我将我思你的心情故事全埋在了这棵树下!”我继续解释道,“这棵树生长的二十多年,便是我对你思念的二十多年。”柳莎也许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但又不好直说,也就沉思了片刻,半晌才酸涩而又蜜甜地道:“看来你可以做植树造林的模仿了,——这么一段路,就有三处是栽树的故事!”我正在发笑,却突然听到家里的狗吠声。——很显然,它们发现了我们。“快些走吧,太阳都那么高了!”柳莎一边催促着我,一边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便见家人们蜂蛹般地涌了出来。“哎呀,你们终于回来了!”母亲跑在最前头,“我说莎儿呀,咱十七年前就盼你来,今天终于来了!”母亲快步跑到柳莎跟前。似责怪非责怪的对她道。走在母亲后面的是思思,她见了她母亲,欢喜地不得了,忙高兴地跑了过来,道:“妈妈也真是的,这么久才来,要不是有阿舅跟你一块,我还担心你被人抢跑了呢”“什么阿舅不阿舅的,现在你得改口叫他爸爸才对!”母亲纠正思思道。“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呢?那的确是要改了的!”思思一边笑着,一边接过我手中的轮椅,一步一步地将她母亲推到厢房。
到厢房坐定后,我才发现梦儿和友薰都已到了这里。“思思呀,现在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要懂事点才是哟!”梦儿坐在柳莎一旁,望着思思道。“那是当然!要是他们不能愉快,我柳思思时刻准备接受你们的责罚!”思思显然有些兴奋。“你是不会受责罚的,”友薰也在一旁插话道,“这么听话的女儿,怎么需要人家责罚呢!”这时大姐倒了茶过来,“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弟媳妇儿了,这第一怀茶呢,就送给你罢。”大姐说着便将茶递了过来。二姐紧跟其后,将茶递给了思思。“你们都坐着吧,叫婧子和凡儿来劳这个!”母亲对两个姐姐道。——那婧子是大姐的女儿,凡儿是二姐的儿子,都已成了大人。
当日,我们尽谈了些这些年来的经历和感受,其中当然少不了感慨和叹息。晚上家人们安排了住处,本应早点休息的,却难言的欢快之情让我们拖到了十二点多钟才各自回房休息。
我躺在睡房里,正要昏昏地睡去,却突然听到隐隐的说话声。我小心地坐了起来,细细一听,原来是柳莎和思思在说话。
“思思,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怪怨我?”那是柳莎的声音,思思沉默着,一直没有答话。“都是我对不住你,哎!”柳莎的声音有些凄沥,好像要哭出来。
“妈妈,你就别说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回来看你,——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但由于种种原因,迫使我只能在梦里跟你说话。”思思终于开了口,“阿舅,——不,是爸爸,有好多次都想回来看你,可由于学校的事,一直不能脱身。”思思好像要哭出来,“我也好想抽空一个人回来,可我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异地他乡饮尽孤独!”
“好了,都不说了!”柳莎叹了口气,“反正现在都好了。”接下来的声音很小,我没能听得清楚。好半天,正当我要睡去的时候,却突然又听柳莎道:“……只遗憾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你的亲生父亲了!”
思思可能有些惊愕,但并没有说话。
“因为他为官不正,后来又与人家合伙贩毒,再后来被叛了死刑。”柳莎继续对思思道,“他那边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现在挺懂事的!”
听到思思的生父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我也感到很震惊。但因为实在太倦,不一会我便也进入了梦乡。
后来几天,我们共同去看了思思生父的坟墓,再后来我们又去探望了几位朋友。四月过后,一切生活便变得平静了,十几年客居他乡的生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已经中年的我,也终于有这一段清闲的时间,来回忆我曾经走过的千山万水,历过的痛苦情愁……
很小的时候,就常听祖辈们说,人一辈子,就为一个“家”字。别人如此,我的父母也是如此,——我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更确切地说,应当是两个哥哥,只是大哥在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夭折了,那时我们,包括大姐都还没有出生。我的祖母,当我还在襁褓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祖父那时虽还健朗,但也跟了我的叔叔,寂静地安度他“悠闲”的晚年。
所谓农人,固然少不了房屋和牲畜。在我幼小的记忆中,那时我家有一间尚没有装修好的破瓦房,外加两间用茅草架起的偏棚,——一间用来放伫柴草,另一间则喂着一些牲畜。如果记忆没有出错,我还可以说出里面喂了些什么,——大多数年份都是两头猪,四只羊和一头耕地的老黄牛。
隔着这两间小偏棚的,是一块很小的菜园子。过了菜园子,便是我叔叔的家了——他们就只一个儿子,叫喜平,仅比我小三个多月。
揽月岭是个极其偏僻的地方,居住的人户很少。在揽月岭上,除了二叔和我家,唯一剩下的便是梦儿他们了。梦儿的全名叫竹梦夕,比我小一岁,跟许多人一样,也是个独生女。
少得可怜的这三户人家,本应当和睦相处友好相待的,可父辈们偏偏不懂,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日夜不休。好在我们这一辈,对那些事情记挂得并不太多。
还是说说自家的事吧。随着岁月的过去,我也渐渐地到了上学的年龄。七岁那年,父亲送我去了学校,同时上学的还有我的堂弟喜平。那时我虽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这所学校上学,但大姐已经寄读,哥哥第二年也住在了学校,二姐虽然还在走读,但很少和我们一块。因此我们上学放学所得到的他们的帮助便极少极少。好在有喜平,使我们并不感到孤独。第二年,梦儿也上了学。从此,我们三个最小的便结成了另一个“阵营”,——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回家;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耍。
我们三人的快乐,或许是我童年里最难以忘却的快乐。然而事有不幸,就因为父母们的失谐不睦,让我们不能犹如往日一般欢歌笑语,快快乐乐——他们已经公开地下了命令,不允许我们和自己的“冤家对头”为伴。从此,关于叔叔婶娘幺爹幺爸(我从小就叫梦儿的父母为幺爹幺爸)的信息一进入我的头脑便不得已成了不要脸的卑鄙的贼和娼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童年那个冬天的梦的儿的泪。那一天,天空虽已止住了飘飘洒洒的雪花,但地面上的积雪却还很厚很厚,远处的大山也被积雪封压得严严实实,丝毫见不到一点油绿和青葱。
“喜平哥,你走路慢一点好不好?”那是梦儿切切的可怜的呼唤喜平的声音。
“你自己快一点好了,反正不会摔死的!”喜平看也不看梦儿一眼,仍然一个劲儿地吃力地往上攀爬。
我记得母亲的禁令,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嘟着小嘴,喘着粗气,眼角里似还噙着丝丝的泪水。或许她发现了我,竟突然间站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两眼漠然地望着被积雪封冻着的路面。我想要开口,但我记起了母亲的话。“管她干嘛呢?”我对自己说。可当我莫名地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的时候,却猛然听到她凄凄的痛楚的幽咽。“梦儿,我帮你拿书包吧!”我终于又走了回来,伸出我冻得通红的手。梦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取下书包,用她那同样冻得通红的手递了过来。“不,我自己拿!”猛然间,她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竟快速而又干脆地将书包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她母亲的禁令,但我还是深怪她太过固执。正当我愤愤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喜平在前面叫我道:“喜来哥,快一点啦,咱们又去弄松包子吃!”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梦儿一眼,而后“狠心”地转过身,飞奔着跑到喜平的前头,第一个冲进了松树林。我放下书包,三下两下地就攀到了树上。这时喜平也已经到了树下,只有梦儿一个人还立在路上,两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也去吗?”或许她在想,“他们都不理我,我就一个人回家吧!”可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喜平哥,拉我一把行吗?”她终于往这边跑了过来,只是前面那砍太高,她不能够自己上来。“你就慢慢地来吧,我可忙着呢!”喜平没好气地一边说,一边往对面那棵松树跑去。好半天,我才心惊胆颤地跳下那棵树,一步一步走到梦儿面前,伸出我红通通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而是可怜巴巴地伸出她比我冻得更红的小手,递到我的手上,捏紧,上来……那一天,我弄了好多的松包子。——梦儿就在树下,捡了一个比较干索的石板,坐在上面,小心地嗑着松子。当我们开始启程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已经嗑了很大一堆松子,是专门为我嗑的……梦儿到家后,我和喜平还得往前走。刚走出不远,便听到了母亲和人吵骂的声音。后来才明白,又是和梦儿的母亲吵嘴。“你看你还对梦儿那么好,现在怎么啦,又跟你们吵架了!”喜平望着我,嘲笑我道。
我回到家里,心情极不愉快。纳闷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还有家庭作业没有做,便又不得已跑去了书桌跟前。到了书房静静地坐下,猛一抬头又见到了梦儿的小小的书包,——从松林回来,我一直都为她拿着的。刚才经过她家,竟忘了还给她。“没有书怎么做作业?”我对自己说,“不,一定得给她送去!”我站了起来,走出房门,找到喜平,“喜平,梦儿还要做作业,你帮我把书包给她好吗?”见了喜平,我央求地道。“自己要做好人,就自己去吧!”喜平瞅了我一眼,不屑地跑进了里屋。我叹了口气,只得无可奈何地往梦儿家走去。
梦儿见了我,心里很高兴,执意要和我一块儿做作业。我没有心情,也就只好对她说:“现在饿了,呆会儿吃饭了再做吧!”“那也好,咱们现在就堆雪人吧。”梦儿依然很高兴,“你看现在又开始下雪了!”没有办法,我只得留了下来,跟梦儿一块儿追逐雪中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