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十月,洛阳。
深秋凉如水,夜雨寒似霜。
阿瑾将自己身上的破袍子裹得紧紧的,弱小的身体勉强支撑着,削薄的背上趴着一个黑巾遮面的少年。那少年浑身冰冷,血迹斑斑的,阿瑾猜想她救了个杀手,或是个江湖少侠,从少年所带的佩刀来看,应该是不差钱的。
阿瑾是从破庙里把他扒拉出来的,她心想着救活他兴许能给她点银两,她就不用去乞讨了,不是说什么江湖侠义,有恩必报吗!
阿瑾把那少年背回了自己的小破屋,生了火,烧了锅热水,屋子里暖和了许多。她拧干了巾帕,揭下那少年遮面的黑巾,一时间,竟然忘了呼吸。这,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好看的男子,比她在茶楼瞧见那些粉头小生还要俊俏,若说什么绝世男儿大抵就是这样吧。
阿瑾红着滚烫的脸,抹了一把鼻血,扒干净了那少年郎的衣服,用热毛巾擦拭干净了血污,又找来之前自己采得草药,上了药,熬了碗退烧药给他灌下。一顿折腾阿瑾累得够呛,看着光着身子少年郎,自个胡乱说着,“少年莫怪啊,我这实在没得衣服供你换洗,你先将就着,若,若你觉得吃亏,我会对你负责的。”
说罢,又红着老脸给那少年盖上了薄被,心里却想着,给不得什么银两,以身相许也挺好的,那说书的不都是些这种以身相许的故事
三日后,那少年郎醒了,天也转晴了,大好的阳光洒进小破屋里,暖洋洋的。那少年掀起被子看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身体,又看了眼屋外晒在阳光下的夜行衣,最后才将视线落在眼前这个盯着自己看的,辨不清男女的孩子,他微微酝酿了下,开口道,“在下池雲砚,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敢问阁下大名?”
阿瑾一愣,想不得这少年就连声音也这般好听,她扒拉开挡在自己额前的刘海儿,尽量让那池雲砚瞧出自己是个女的。想开口说不得已才脱光他的衣服,若是觉得失了清白,她大可以以身负责的,转念一想,这江湖英雄不都喜欢矜持些得女的吗?犹豫了半天,终是在池雲砚挑了半天的眉,说了句,“我爹是个教书先生,叫我阿瑾,没等到他给我起个大名就病死了。”
池雲砚神色一僵,想不到竟揭起了人家伤心之事,吞吐了句,“姑娘莫伤心,在下并非有意……”。
阿瑾摆摆手,道了句,“无碍。”便拿了那黑衣递给池雲砚,自个转过身,说着,“你的名字真好听,是池子里飞出云燕的意思吗?”
身后的池雲砚整理好衣服,那英气的眉毛再次一挑,叹了口气,走到阿瑾面前,拾起地上的烧火棍,在地上挥洒出‘池雲砚’三个字。阿瑾尴尬的一笑,嘿嘿道,“原是这三个字,这么有考究的名字,难怪我愚笨。”
池雲砚也付之一笑,素白修长的手又是一阵挥洒,地上又出现了‘池雲瑾’三个字,池雲砚念给阿瑾听,问她,“好听吗?若不嫌弃,就是你的大名了,和我一个姓一个字辈。”
阿瑾哽咽,红着眼眶,望着地上那‘池雲瑾’三个字,竟想起了书中所说得,以我之姓冠你之名,顿时心里像是万鼓齐鸣,就如隆冬的雪刹那间融化,天与地之间的便是一片的温暖。
?
贰
阿瑾,不,池雲瑾心想,这故事终于像是说书的那般,有了好的开头,那故事的结尾会不会是池雲砚娶她进门,两人恩爱长久,膝下儿女成双。想来就有些羞涩难当,池雲瑾又红着脸,使劲搓洗着盆里的衣物,像极了新婚不久的小娘子,只是一时间没控制得住力气,硬生生把池雲砚仅有的黑衣又搓出了两个洞。
到了夜晚,池雲砚裹着薄被,看着池雲瑾坐在豆大的油灯下缝补着自己的衣服,微微皱了下眉头,说着,“这衣服用不着洗这么勤得……”
池雲瑾收好线,将衣服递到池雲砚跟前,俨然一副小媳妇的样子,说着,“我不是想你能穿的干净点吗?”
池雲砚嗤笑,穿好衣服,说着,“那你数数这衣服上有几个补丁了。”
池雲瑾瞪着眼睛看着那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补丁,不由得汗颜,说着,“确实用不着洗得勤,想来这面料不怎么结实吧。”
池雲砚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池雲瑾以为他会一直住下去,从未想过他会离开。可该走的留不住,许是这江湖上的男儿都是飘飘零零的,不曾为谁留下过。
池雲砚让池雲瑾等他,等他回来接她。像是男儿让心上人等自己归来娶她一样,池雲瑾想这就是一句承诺,是不是也得有什么作为信物?
池雲砚愣怔,问着池雲瑾,“何须信物?我定来接你便是。”
池雲瑾不依,寻摸了半天最终找到了一张饼,一掰两半,递给池雲砚一半,信誓旦旦地说着,“说书的都是这样的,得有个信物,待你来接我时,以饼为证。”
?池雲砚挑挑眉,没有言语,接过那半个饼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池雲瑾又继续补充道,“你路上饿了也可以充充饥,我想的周全吧。”
池雲砚哑言,心想这饼也只能充充饥了。
夕阳西下,漫天的霞彩像是掉进了染缸里,通红的一片。池雲砚揣着那半张饼,带着满身的补丁越行越远,直至成了暮色中的一点黑影。池雲瑾依旧立在门口,紧紧地握着剩余的半张饼,想着,池雲砚,你何时归来,接我回家呢?
惆怅了半天,回过身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池雲瑾约莫想到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她忘了问池雲砚何时来接她,她不知道自己剩余的那半张饼是否能完好无损的保留到他来接她,想来怪自己太过大意,这守着半张饼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池雲瑾终没在那半张饼完好之时等来池雲砚。那饼先是被磨得只剩下一小块,后来又长了一层层绿油油的毛,池雲瑾用了根红绳串了起来挂在梁上,晾着,再后来被老鼠啃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红绳随风摇晃着。池雲瑾心想,只剩了根绳子,也不知那池雲砚认不认呢?
想到池雲砚,池雲瑾一阵鼻酸,约莫能记起他那好看的眉眼,那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可能他还是忘了自己了。那信物一说想必就是骗人骗己的,若是有情何须信物,若是无情有信物又何妨?
思来想去便觉得自己也只能做回阿瑾了,而那池雲砚也没留下个半子儿银两,实在是不划算啊,那些个说书的都是些唬人玩得,不可信。
叁
又是一年秋末,阿瑾已经十四岁了,俨然一个大姑娘了,可依旧没有上门说亲的,也没等来接她的池雲砚。可生活还得继续,这年月收成不大好,时局也比较动荡,阿瑾一个姑娘家实在找不到聊以为生的活计,后来听说画月楼在招人。
画月楼,乍一听这名字,觉得文雅的很,丹青画月的,可实则是个杀手楼,名望整个江湖。话说,你去酒馆吃饭,腰上但凡挂着画月楼的木牌,都会附赠一壶老酒二斤牛肉,还享受优先住店权。
阿瑾估摸着自己虽不会什么舞刀弄枪当不了什么杀手,但也能当个洗衣做饭的女婢。到了画月楼门前才晓得自己想的太过简单了,那画月楼门前挤满了人,行行色色的,中间还立了个大台子,台子上有两个壮汉在比试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
阿瑾不由得倒吸口冷气,自个儿言语了句,“怎得还要比武应试?”
哪知身后的一个小生嬉笑了句,“当然要比试比试,当杀手的必定得会杀人啊,不用武功杀人,难不成要骂死人家吗?”
阿瑾看着身后那满脸桃花的小生,吞了口口水,问了句,“这里不招些洗衣做饭的么?”
桃花小生,“……”
最后,阿瑾还是入了画月楼。老管家给她登记姓名的时候,问她叫啥,阿瑾想了想,觉得这种场合得用大名,便报上了‘池雲瑾’三个字。老管家顿了顿笔,不知是哪三个字,阿瑾又小声咕哝了一句,“寒月瑶池得池,雲烟袅袅得雲,怀瑾握瑜的瑾。”
老管家一摸胡须,笑道,“小姑娘倒有些学问,你不当杀手当个药师可好?”
阿瑾一愣,半天才恍过神来,万分欣喜地点着头,身后的桃花小生笑得桃花乱颤,说道,“你这老头儿可是捡到便宜了,这么心思单纯的姑娘我本想留着做娘子的。”
阿瑾惊愕,这画月楼莫不是什么土匪窝窝吧!她哪知身后的桃花小生便是画月楼十大杀手中的,无情戏子,月白凉。
入得画月楼,阿瑾被带到了玉珑阁。梳洗了一番,换上了画月楼里一水儿的青衫,宽大的袖角绣了两朵青梅花,腰间挂着漆木牌子,牌子正面是朱红色的画月楼三个字,背面是开满青梅的花枝子,那淡青淡青颜色煞是好看。
那桃花小生见了收拾利索的阿瑾,又是一番嬉笑,那狭长的眸子像极了狐狸眼,妩媚生姿的,也不知他从哪里弄了把扇子,摇啊摇的,冲阿瑾笑道,“哎呀呀,我只当是碰见个清新点的小丫头,却不想原是这般仙姿妙曼,只是这水灵灵的别被楼主吓到就好。”
阿瑾和新招上来的两个杀手被老管家领着去见楼主,绕过很长的一段走廊,又坐了一会小船游过一清水湖,再穿过开满海棠花的小径,便来到了丹月阁。想不到这画月楼内竟是别有洞天,亭廊楼榭,雕廊画栋,道不尽的气派。
这丹月阁摆满了各色的茶花,姹紫嫣红,浓郁一片,绿叶深处一月白色的长袍男子,束着玉冠,静立在那儿。老管家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尊一声,“楼主,今年新招人员就三位,还请楼主过目。”
那白袍男子转身过来,阿瑾就和那两位学着老管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尊一声,“属下见过楼主。”
那男子没有言语,阿瑾就和那两位新人一直弓着身子,入到眼底的是一截月牙白绣着青梅的袍角,下面是一双金丝线绣着西番莲花的靴子,阿瑾不禁猜想这双靴子之上又是怎样的惊人。世人都传画月楼楼主公子琉毓才学武功皆是江湖之最,连得相貌也是谪仙之姿,人称“玉面阎王画十一”,外人都不曾见过公子琉毓的真容,那一睹他风采的也早已成了他的剑下孤魂了。
良久,才听得淡淡的一句,“都起身吧。”声音如水般清冷。
阿瑾松了口气,腰身早已一阵酸痛,待直起身想一睹楼主真容,却发现楼主早已远去,那颀长的背影玉石如削般消失在繁花绿锦之中,像是泼墨于丹青之中的仙人,遥遥不可及。
阿瑾望着那背影,忽想起池雲砚来,也不知此生还有无相见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