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回雪独自坐在桌前,纤手拿着一支银簪在轻轻地挑拨烛心。之前李有才告诉过她册封的诏书隔两三天就会下来,而在入宫前,纳兰回雪还可以在纳兰家做一个多月的深闺大小姐。
这里正是纳兰府上,含月、素烟皆被纳兰回雪打发去做活计了,而此时她的脸色阴晴不定如跳跃的烛光,一下下怪是吓人。纳兰回雪回想起帝后大选时慕可姬故意的坦白和临走时她哀怨的神色,虽然她嘴上没再对自己说什么,但心里无论如何也解不了气吧。还有纪承天,估计会觉得自己是居心邀宠,自己的未来很有可能是一路泥泞,安分守己、老死宫中的打算也就行不通了。
表哥还在前线奋勇杀敌,只为了当初只要建功立业就回来娶自己的不可能再实现的约定。只可惜天意弄人,自己终究要嫁为君妇,而且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向那有着兽脊飞檐、吊钩黛瓦的深宫;还有的亲人们,在自己面前不得不低声下气、三叩九跪,她明明无心争宠来光宗耀祖,却要被迫接受一家老小的卑微和供奉。
“三姐。”
只听细细的一声呼唤,纳兰回雪回眸一望,却见是自己的妹妹纳兰微雨。纳兰微雨是庶出的四小姐,却生得眉目精致、花柳之姿,只不过年仅九岁,若再隔几年长开了,必定是个比纳兰回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美人。如今她的脸上稚气未脱,绾了俏皮的花苞头,一身湖水蓝花笼裙上点缀着几支菩提的模样,并未多用首饰,倒也显得清新可爱。
纳兰回雪一向很疼爱这个妹妹,见到她来自己的房间便也就招手微笑道:“雨儿快过来挨着三姐坐。”
纳兰微雨听话地挨着纳兰回雪坐下,一边端详着后者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三姐可是心情不好?自坐马车从宫里回府后三姐的脸色就一直有些阴沉呢,之前还因一盏茶的小事训斥了从小就贴身服侍三姐的素烟,这可不是三姐的作风呀。再说入选天子妃嫔,于三姐难道不该是喜事一桩么?”
纳兰回雪知她年幼,有些话不懂得忌讳,故而只是捏捏她的鼻子笑道:“雨儿还小呢,等雨儿长大了就知道姐姐的无奈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天子之家并非是我们大家女子最好的归宿啊。”
纳兰微雨毕竟比纳兰回雪年幼五岁,性子又素来单纯,这些话她听起来难免有些懵懂,只觉得三姐似乎很不高兴,需要自己的安慰。可开了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只怔怔地看着纳兰回雪道:“雨儿就喜欢三姐,三姐别难过了。”
纳兰回雪听了这话后“扑哧”一笑,只逗纳兰微雨道:“雨儿将来若是有了如意郎君,就不会最喜欢三姐了。”
“才不会呢!”纳兰微雨略略涨红了脸,替自己辩白道,“雨儿就喜欢三姐,三姐也喜欢雨儿吗?”
纳兰回雪又忍不住抬手刮一刮纳兰微雨的脸颊,轻笑道:“当然。”
“那,三姐可不可以告诉雨儿,三姐究竟在难过什么?”
纳兰回雪低头看她,只觉得纳兰微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着让人不忍拒绝的点点亮光,如同夏日里漫天星辰的夜空般灿烂。她心下一软,于是伸手替纳兰微雨拢了一拢一小绺不太服帖的头发道:“没什么,三姐只是有些想念你大姐了呢。”
纳兰观若出嫁时纳兰回雪尚且年幼,更不用说纳兰微雨,她对这位名义上的自家大姐几乎没有印象。因此听纳兰回雪如此坦白,纳兰微雨只是皱了皱秀眉,试探地道:“我听说大姐是个很温柔的人……”
“是的,她无论对谁都总是那么善良,”因此她才会被人欺负,纳兰回雪淡淡地道,当然最后一句她没说出口,“我不算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如今我、大姐、二哥都不在家里了,你和元和可要代替我们好好孝顺爹娘。我娘虽然不是你的生母,但你知道她和你的三姐都很疼你……你也不要亏待了她。”纳兰成有一正妻佟氏,另有两个侍妾苏氏和冯氏。大小姐纳兰观若和三小姐纳兰回雪皆是佟氏所出,二少爷纳兰泽是苏氏所出,四小姐纳兰微雨是冯氏所出。冯氏是江南女子,性情温婉,尤善女红,纳兰成倒也疼她几分,前不久怀了身孕,又诞下五少爷纳兰元和。佟氏虽嘴上不说什么,待侍妾的儿女们一样好,纳兰回雪却很清楚她内心的焦虑,毕竟两个侍妾膝下都有了儿子,而她连着生了两个都是女儿,一家的女主人的身份地位难免有些动摇,直让纳兰回雪恨自己不是能保护姐姐和母亲的男儿身。
纳兰微雨忙道:“雨儿都清楚这些,佟夫人视雨儿如己出,雨儿和元和弟弟将来必是不敢忘记夫人的恩德的。只是三姐也别因自己的事让爹和佟夫人干着急,雨儿之前瞧着他们的面色都不大好,佟夫人还急得掉眼泪呢。”
纳兰回雪脸上苦笑,声音里欣慰和自责共存:“三姐知道雨儿是个孝顺的,有雨儿这句话三姐也就放心了。至于爹娘那里,待会儿三姐亲自去‘负荆请罪’。”
纳兰微雨闻言脸上笑如花朵蓦开,口中直道“廉大将军可比不上姐姐风华万一”,纳兰回雪便啐她道:“没眼界的东西,廉大将军可是一代名将,姐姐身为一个小女子如何同真英雄比?真真是胡说八道了。”见纳兰微雨又笑了,纳兰回雪便绝口不提入宫的事,转而把话题引向别处。
待纳兰微雨回房后,纳兰回雪又恢复了之前独自静坐的情态,烛光随着她手里的银簪的跳动一高一矮、一明一暗,窗外的月光好像有点凉,她不禁去猜想李白呼作“白玉盘”的明月上是否真的住着那样一位嫦娥仙子,倘若大姐在世,必不会逊色于那月上天人吧。挑了一会灯芯,纳兰回雪恍惚记起从前大姐就是这样温婉地端坐在月色溶溶的院子里中缝补绣花,一旁的杏花树飘落了花瓣在她肩上她还浑然不知。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纳兰回雪幽幽一叹,一想到今后樊笼般的后宫生活她便心情低落,她也不贪心,从不奢求帝王的宠爱,只希望自己不要被卷入那权利的漩涡,然后红颜在深深深几许的庭院里孤独终老。有什么,突然从她的眼里滑下,一点一点,把她的衣襟浸湿成一种悲怆的颜色。
“三小姐,老爷唤您呢。”门外传来素烟有些怯怯的声音,想必是受了纳兰回雪少有的责罚心里有些害怕了。
纳兰回雪应了一声,起身便向门外走去。经过素烟时纳兰回雪发现她头埋得很低,因而浅浅一笑道:“和我拘束什么呢,之前是我不好,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自己不高兴了还要把气撒到你和含月的身上。”
素烟慌忙跪下,口中诚挚地道:“奴婢绝不敢埋怨三小姐。奴婢祖上的长辈的命是纳兰家救的,若不是纳兰家出手相助,也不会有今天的素烟了。三小姐就是奴婢永远的主子,奴婢对三小姐绝无二心。”
“你起身罢,你和含月的忠心我自是明白的。”纳兰回雪曼声道,“我前不久刚得了几支精巧的宫纱堆花,就装在我那个刻着木兰花的小木匣子里。反正放着也是白放着,待会你和含月去随便挑支喜欢的戴着罢。”
素烟闻言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三小姐,这不合规矩……”
纳兰回雪佯怒道:“究竟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只是几支装饰用的头花罢了,哪里有什么好金贵的呢。”说完她也不待素烟反应便袅袅而去,只是身后似乎隐隐传来素烟的谢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