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兵挑将，勾勾和尚，有钱喝酒，没有钱跟我走。
刚碾平的打谷场上，上十个年龄相当、正玩着“杀羊”游戏的男女少年，由虎虎生气的平头、方脸、身体壮实的铁锤领头，依次牵着前面的后衣襟，双腿叉开，两眼敌视前面与他们相对的“杀羊人”：年龄虽与他们相当，但却比他们任何人都高出一头，无论上学、放学的路上，还是平常游戏，谁若不顺着他，便拿谁出气的二滚，也同样瞅着他们，念完逢“杀”必念的“杀羊”词，一声断喝“开始！”便两腿一弓，身子一弯，狼一样瞅着面前一字儿牵着的“群羊”，寻找“杀羊”机会。“头羊”铁锤为保护身后的“群羊”免遭杀手，忙“啊”的一声，大张两臂，瞅着二滚，展开防卫。后面的“群羊”听见，为免自己被二滚“杀”到，忙牵紧前面的衣襟，拉开架势，随铁锤“啊啊”叫着，左躲右闪。一时间，宽敞平整的打谷场上，真个是风云突起，杀声震天。虽不见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却也不乏古战场的紧张激烈。
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初春的晚上：尖凉的晚风、弯弯的月牙，麦苗悄悄生长，豆花儿散发清香。虽然它们都竭力释放自己的能量，但却挥不去这个令人难忘年代的特有苍凉：陈旧的土坯房屋，色调单一的粗布衣裳，忧虑生计的沉重叹息，还有碗里那能照见苍黄面容的榆树尖或野菜熬的汤。
故事的源头正是这个充满勤劳智慧，至今却仍终日浸泡在无用的盼望和沉重叹息之中，三足鼎立般的秦庄：东南秦家，西南潘家，西北仇家。左右背后是肥沃的土地和参差不齐的村庄，正南则是清澈见底，尽心养育两岸却毫无怨言，日夜哼着不知疲倦声调的秀美清江。
秦庄现在确实贫穷落后，但比之这个狂热年代的其他村庄，无论自然条件还是物质生活，秦庄却都遥遥领先：面临滔滔不息、滚滚东去的清江，脚踏肥得流油的土地，世世代代的秦庄人无不自豪地称自己赖以生存的地方是金不换宝地。有人要问：这一说法可是源于当时盛行的浮夸？其实不然。因为秦庄虽是人多地少，但却土地肥沃、条件优越，秦庄人又大力发挥一面临水的优势：江边开两孔砖窑，烧青砖青瓦供十里八村起屋盖房；水里放两条木船，沿江上下运输挣钱。成年累月，岸上号子不断，水上桨声一片，每逢金秋，这一切都为那个特殊年代的秦庄人带来周围十里八村梦都难见的可观利益：成堆的粮棉、成岭的砖瓦，和着秦庄人极易满足的欢声笑语，伴随清江不知疲倦的歌唱，顺流东下，运到城里，换回极稀罕的钞票和商品。年底，许是一个银装素裹的晚上，全村男女老少齐聚远近十里八村都没有的大仓库里，分别围着几个用船从山里运回的木柴烧得红亮亮的火堆，一阵唧唧喳喳、你说我笑后，队长嘴皮一动，会计算盘一拨，现金保管指尖一弹，社员们便各自拿着一年到头那微薄的劳动所得，带着满足的笑容，回家买这办那，一俟春节来到，便穿红着绿、相互拜年。
但凡见此情景，来秦庄走亲串友的外乡人都禁不住感慨秦庄人的“骄傲”：“真个是金不换地方！”更有秦庄那德高望重的老人，不住“吧嗒”着旱烟，神秘而不无得意地对那些尚不知酸甜苦辣的年轻后生津津乐道：“小的们：知道吗？咱秦庄哪只是‘金不换’，过去有风水先生说咱村和柴岗村同在一条龙身上，咱村恰在龙头，在龙头是最造化的。要不，民国二十四年发大水，前后左右都一片汪洋，唯独咱村昂昂不动呢？”
这个说法，虽是那些旱烟袋里“吧嗒”的一辈接一辈的炫耀与传说，但民国二十四年发大水，秦庄虽在江边，又无任何防护，左右背后尽成汪洋，秦庄却秋毫无犯，也确实让方圆十里八村瞠目结舌，这不由得更为秦庄那代代神奇传说平添神秘色彩。
其实真正为这神奇传说找到最佳注脚的，还是秦庄人在自己生活的地盘上：那是作为全村一足，村东北角一座现代人谁也道不出其建筑年代的雄伟庙宇。它建筑恢弘、做工精细，神佛雕塑，乃至各种宗教设施一应俱全。即使一柱一石，也有恰到好处、栩栩如生的各种奇花异草、飞禽走兽图案。只可惜，这样一个浸透人民血汗、凝聚古代人建筑艺术的古民族建筑，却在日本宣布投降、当地日军撤退时，被藤野小队长命人夷为平地。且庙宇前日被毁，庙下一眼也不知始于何年何代，供寺庙僧人生存、终年清澈不断的水井，次日便也塌陷。几十年风雨过去，但那被夷为平地的庙宇的旧址和塌陷的水井井圈，依然清晰可见。尤其是庙址，即使已成耕地的今天，虽为秦庄人产出一茬又一茬粮食，但若上去信步一走，依然能拾到岁月的风雨仍未抹去的有着各种令你遐想遥远的带花纹图案的半瓦破砖。且其地势高，若驻足其上，极目远眺，东南方数十里外繁华秀美的清江城概貌便尽收眼底。难怪那些由过去过来的十里八村的老人到秦庄走亲串友，但凡有点文墨和秦庄在外干事回家省亲的，不免上去走走看看，感慨连连：“可惜了那个寺庙哇！要不是被小日本毁了，咋说它这阵也是一个名胜古迹。”
是的，如果那庙、那井至今还在，勤劳智慧的秦庄人肯定要依水造势，为世人建出一个民风古朴、文化灿烂的旅游景点。
秦庄不仅美丽富饶、历史悠久、文化灿烂，而且更有远近十里八村无与伦比的光荣革命斗争史：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毛泽东发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全国各地农民运动如干柴点燃烈火，“噼啪”燃烧。秦庄也不例外，村东南秦家识些文墨、常年在外不知干啥的秦凡突然回村，不分昼夜，走村串户，远近十里八村尽被他发动，一段时日，竟暗操家伙，扯起队伍，正要揭竿而起，捣毁以绰号“冤大头”为首、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袁大头民团，却因前夜叛徒告密，不幸被捕，被袁大头亲手在全村人面前活活烧死，其状惨不忍睹。直到全国解放，国务院给其后代颁发革命烈士证书，当代的秦庄人方知：当年的秦凡其实早就是一名共产党员，长期在外其实是从事革命活动，那次之所以回家，正是受党的委派，配合全国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回来领导秦庄农民起义。今天的秦庄人无不以这段不可磨灭的革命斗争史为荣。
或许正是秦庄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历史文化，所以秦庄人才辈出：现今毕业或正攻读国家名牌大学学位的学生就有好几个，硕士研究生一个。至于在外供职拿官饷者更是不胜枚举。这又为远近十里八村无与伦比。难怪他们，还有但凡到过秦庄有点儿身份的人无不交口而赞：“秦庄真乃人杰地灵。”
笔者之所以津津乐道秦庄这一切，其实是想告诉读者：秦庄确实底蕴深厚、卧虎藏龙，不可小觑。当然，这是后话，要知端的，还须慢慢说道。首先，有必要说说秦庄这个村名。读者切勿顾名思义：既是秦庄，当然姓秦者居多。其实那是遥远的过去。地方志载：这里原来并不叫秦庄，只是自明初始，这里的秦姓人家才逐渐兴起、繁衍。嗣后，竟似那野地苜蓿，愈长愈旺，成了气候，秦姓人自然成了这里的主宰。一年，在朝为官的秦凡第十六辈先祖秦尚书回家省亲，在庙里与众宗亲会面，秦姓人自是扶老携幼，把个庙宇挤得水泄不通。叙话完毕，有年长者忽将全村人口状况对秦尚书仔细道了，要秦尚书另赐村名，秦尚书见本族人丁兴旺，气候甚大，不觉手拈长髯，沾沾自喜：“既是我秦家势众，那便叫秦家庄也。”秦家庄自此得名。偏那秦尚书后来不满明帝昏庸，与谋反者为伍，结果被明帝来了个满门抄斩。唯一小儿被化装同僚掩护出逃，才传下秦凡他们这些后代，留下今天的故事。
秦尚书虽反叛未成，但其不满腐朽没落、追求光明的精神却代代相传。秦家人才辈出，可每出人才均不满当世黑暗，追求光明，与当朝为敌，却都又未成气候，结果尽被当朝杀戮。眼见有能耐为官者如那山上的茅草，一茬起来一茬被割，聪明点儿的秦家人便相继百计千方迁出秦家庄。至清初，秦家庄便日渐衰败，秦家庄三字亦被人去了中间，秦庄因此而名。到现在，整个秦庄便只剩一户秦家，秦庄已是徒有虚名。
时代变了，人口状况变了，势力自然也变了。现今秦庄最具势力者当属潘、仇两家大姓。虽是两家都要主宰秦庄，但不得不因势均力敌而相互对峙，各寻契机。只可惜那一家秦姓势单力薄，对当今秦庄主宰非但无力问津，反倒因屡受欺负而忍气吞声。
关于秦庄笔者唠叨至此时，打谷场上那群玩“杀羊”游戏的孩子依旧“杀”声震天。“杀羊人”二滚见“头羊”铁锤防守太紧，身后“群羊”躲闪又急，致他屡屡不能得手，不由心生一计，两眼盯紧铁锤身后的文欣，因他恰是前面说的孤姓秦家次子，一家人在全村屡受人欺负，其父秦耀先又识墨断字，沉默寡言，不随世俗，老偷做小买卖而被队长、会计斥为投机倒把分子，不时受罚。二滚虽不知投机倒把为何，却听大人们说是资本主义。二滚又道听途说，知资本主义是无产阶级的死对头，便推断，老子既是资本主义，那儿子当然也不是好东西，跟资本主义们斗争是最光荣最勇敢的事。所以，稍有不顺，便拿文欣出气。又兼那文欣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与众不同，无论在学校还是在村里，都是人们议论的中心，根本轮不到一心要出风头的二滚，这更成为他千方百计欺负文欣的理由。
文欣本就聪明，而且素来不满二滚骄横，现在见他歪心乍起，要“杀”自己，上着母亲那没膝的粗布夹袄，下穿将就罩住腿肚以下、补丁遮得早看不出本色的蓝市布裤子，脚穿露出两个脚趾的布鞋的他，也忙瞅紧二滚。偏那二滚不仅两眼盯着他不放，且但要“捕杀”，一径朝他来。照规矩，“杀羊的”不碰“头羊”而“杀”到后面的“羊”才算赢，可那二滚却总撞铁锤，铁锤不得不发出警告。岂料二滚非但不改，反而向他暗使眼色，铁锤这才知他意思，逐渐放松了抵抗。二滚更加放肆，文欣眼见要遭“杀手”，不得不仓皇躲避，大声抗议：“不行，二滚老碰‘头羊’。”
文欣身后紧拽他粗布夹袄、身着碎花紧身小袄、长得细眉小眼、柳条腰身、被大人们戏称小黛玉的二滚本房妹妹春妞，跟文欣最好，也看出二滚又要欺负文欣，忙叫他：“二滚哥，你咋老碰‘头羊’？”
见春妞帮自己说话，文欣当即收了架势站住：“没规矩，不玩了。”二滚甚为不满，却碍于春妞，只好保证：“好！我不碰‘头羊’了行吧？”又给铁锤眼色，铁锤从来都拿他作“靠山”，总是二滚指东，他绝不往西，二滚放屁，他也说是香的。见他又给自己眼色，忙附和他：“那还说啥？咱继续。”“挑兵挑将……”二滚迫不及待念了口诀，又一声断喝：“杀！”刷地拉开架势，“啊！”“羊群”也大叫起来。
与此同时，村东南那一字排开的十余家坯墙瓦顶，高矮不一、饱经风霜、满面皱纹老人般的房屋居中一家，厨房里一位五十余岁，衣衫褴褛、愁容满面、脊梁驼起，无论咋看都如一幅令人感伤的悲凉画的秦家主妇莫香春，正就着灶台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几欲熄灭的煤油灯做饭。脊背上那隆起的驼背，恰如有人强加给她的沉重包袱，终日压得她喘不过气。且但逢阴雨或劳累过度，那驼背便钻心疼痛。每当这时，她多想呻吟，多想甩下这沉重的包袱，可严酷的现实告诉她：这一切除了给这风雨飘摇的家庭又添愁烦外，绝无他用。不觉，几十年前那肝胆欲裂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民国二十四年夏，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叔父长大的莫香春刚与秦耀先结婚不久，那老天便一不刮风、二不打雷，任由密匝匝的雨柱不吭不嗯、日夜不停、扯天拽地，直下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分不出个头，致使江水暴涨，周围一片汪洋，多少人房倒屋塌、流离失所。秦庄地处“龙首”，虽未被淹，可那年久失修、本就摇摇欲坠的秦家土坯房屋哪敌得这日夜不停的如注暴雨？如其他秦庄人家，新婚不久的莫香春与丈夫秦耀先正在堂屋里面对暴雨束手无策，忽听背后一声巨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