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莫香春刚要转身出去,却又听文欣说话了:“怕是上厕所了吧?”莫香春一想,这才宽心,小声自责:“真是多余操心。”到睡屋做针线等秦耀先回来。
虽是正值吃晚饭时候,家家都亮着灯光,但因下雨,天冷漆黑,所以谁都不愿出门。除偶有大人喊叫孩子,或孩子啼哭声飞出门外,整个村子再没别的声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见吃喝高潮已过,客人们也早已脸红脖子粗,或埋头抽烟,或想着心事。艳二嫂好不焦急,为让客人尽兴,将刚斟了一圈儿的酒瓶望了,大声提议:“这只喝闷酒醉人,不如你们划拳。”挨蒋家朝坐的老白鹤忙不迭举拳响应:“对!划拳!我打通关。”遂将拳头伸向蒋家朝:“来,蒋同志,按顺序从你开始!”蒋家朝弥勒佛般望他:“从我开始呀?”老白鹤知他满意,鹤拳一摆:“按顺序是你,你又是衙门来的嘛!”蒋家朝再不推辞,将半截香烟一甩,白净的右拳朝老白鹤一伸:“来。”两人“魁五手、巧七梅呀”划了起来。
与此同时,屋外一个黑影匆匆下了大路,缓缓来到艳二嫂门前墙下,扭头身后,并无别人,便背贴墙壁,悄悄移步门口,眼贴门缝,探望屋里,明亮的灯光下,一切尽收眼底。许是见划拳正酣,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场,黑影轻轻返回墙下,默默想了,悄悄来到后墙角的柴堆前,听到阵阵低微哼声,原来是没了母亲暖身、睡不安身的两只狗崽发出的哀鸣。许是怜悯,黑影蹲下,将两只狗崽轻轻抱到怀里,狗崽顿觉暖和,停了哼唧。
潘大炮他们酒足饭饱,停了吃喝。艳二嫂赶紧拿起神柜上的香烟,每人发了一支,红光满面的客人们相互燃了,艳二嫂又给每人另沏了茶水,才动手收拾桌上的餐具,左腿恰在仇仁海这边,仇仁海忙将本来夹在右手指间的香烟换至左手指间,若无其事地捏艳二嫂那滚圆腿肚。艳二嫂不好吱声,无事也似,捡一摞盆碗,正要离开,斜对面的蒋家朝眯眼叫她:“艳二嫂,我们商量了,你明天就到豆腐坊去。”从不大言语的仇仁海也附和他:“对,就明天。”艳二嫂笑着答应:“多谢领导们关心。”蒋家朝脸却一沉:“秦耀先的事明天也开始啊!”艳二嫂脸也一沉,没吱声。潘大炮却对蒋家朝说:“我们都听你的。”蒋家朝指着满桌餐具叫艳二嫂:“你快把这捡了。”“啊啊!”艳二嫂如梦初醒,端走那摞盆碗。蒋家朝往桌前一凑,叫潘大炮他们:“来,我们具体商量一下。”
不知是时间太长,还是天太冷,柴堆下抱狗崽蹲着的黑影见地下还算干燥,便腾出右手,在柴堆上拽两把麦秆放在地上,背靠柴堆,一屁股坐下,正要伸蹲麻了的两腿,乍听门前传来一阵话声,两腿一弓,又蹲起来。原来是蒋家朝、艳二嫂送潘大炮他们,忙又拽两把麦秆铺在地上,轻轻放下怀中狗崽。那狗崽没了温暖,哪还再睡,哼唧着直朝黑影腿下钻,怕惊动门前,黑影轻轻抚摸它们,狗崽叫声才轻。只听上了大路的老白鹤小声说:“艳二嫂,多谢啊!蒋同志,天太冷,你们快回屋去。”蒋家朝、艳二嫂说了客套话,齐叫他们:“那你们走好。”“好好!”客人齐声应了,转身离去。
客人们融入黑暗,蒋家朝、艳二嫂转身回屋。艳二嫂忽听狗崽哼唧,叫蒋家朝:“你先进屋,我看看狗崽。”蒋家朝答应着走了,艳二嫂到柴堆下,也不细看,便要蹲下侍弄狗崽,一个黑影突然从狗窝里站起。艳二嫂当撞见鬼,“妈呀”一声,转身要跑。黑影却抢到她面前,小声叫:“艳二嫂,莫怕,是我。”原来是秦耀先。艳二嫂吁一口气,正要叫“秦叔”,乍想起蒋家朝的叮嘱,便闭了嘴。望着柴堆下缩作一团的狗崽,想到他竟藏在这儿等自己,定有不轨,便冷冷问:“深更半夜,你藏到这儿是啥用心?”秦耀先对她一脸恭维:“这两天我们没去,大金牙捎信叫我们明天一准给他送货去呢!”艳二嫂再无往日的高兴,望着狗崽,轻轻摆头:“我不去了。”“糟糕!”秦耀先顿时一惊,“为啥?”艳二嫂冷冰冰地:“不为啥。”秦耀先开门见山:“可是怕他们说投机倒把?”艳二嫂头一偏:“是又怎样?”秦耀先满面焦急:“莫听他们瞎说,我们没捣腾国家计划物资。”
艳二嫂心里冷笑:“眼见就要倒霉,你还想拉我下水。”冷冷叫他:“反正我不干了,外面太冷,我要回屋。”抬脚便要绕他而去。秦耀先的脑袋嗡地一响,却不死心,又拦住她,苦苦央求:“艳二嫂,咱乡里乡亲的,你咋不相信我呢?”艳二嫂正色叫他:“你再不走开,小心我叫人啊!”见她再无情义,秦耀先知道自己最担心的已成事实,眼前的艳二嫂似乎也不再是美貌少妇,而是吃人不吐骨的白骨精,不由对她“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艳二嫂愣怔瞅他。
秦耀先早不见了身影,艳二嫂才又听见狗崽哼唧。忙蹲下又拽麦秆把它们厚厚盖了,想到惨遭毒害的黑牡丹,鼻子一酸,抹泪站起,伴着秦耀先临走的愤怒,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屋里,怕惊动两个男人,小心关门,岂料西厢房里还是传来蒋家朝的问声:“你咋恁长时间才进来?”艳二嫂本要对他说是遇到秦耀先,不知何故,却坦然而答:“天太冷,安排狗崽呢!”
秦耀先取下头上斗笠,带一阵寒冷推门进屋。正等得焦急的莫香春听见赶紧过来接过他手中斗笠:“你干啥去了,恁长时间?”怕她担心,秦耀先装得若无其事:“肚里不美,在茅厕里大蹲了一会儿。”
又一个阴雨天从早晨开始,潘大炮又以他似乎能主宰秦庄人命运的哨声和喝声安排了新一天的活路,匆匆到秦耀先门前喊叫:“老秦!”心里搁着艳二嫂变化的秦耀先正独自在里屋抽着闷烟想对策,不知是不愿答应,还是不敢答应,不吱声,也不动弹。正在厨房里洗锅的莫香春一愣,赶紧放下手里活计,系着围裙来到门口,热情地叫潘大炮:“队长,啥事?”潘大炮厉声问:“老秦他人呢?”莫香春急中生智:“他这几天闹肚子,刚上茅厕去了。有啥事回头我告诉他。”潘大炮咋咋唬唬:“叫他上午到艳二嫂家开会去!”莫香春心想不妙,问:“他又不是干部,偏叫他到艳二嫂家开啥会?”潘大炮眉头一蹙:“哎!我说你哪儿这些废话?叫他开会就开会,还问个啥?”莫香春再无话说。潘大炮手指艳二嫂家方向,厉声叫她:“叫老秦快去啊!晚了他可要负责任的!”说罢扬长而去。
瞅着潘大炮上了门前大路,莫香春忙到里屋,只见秦耀先独坐床沿,仿若顽石,默默抽烟。那神情,刚才自己与潘大炮说的,他早听了个一清二楚。只好站在他面前,两手在胸下一搭,满面忧虑:“他咋偏叫你去艳二嫂家开会呢?”秦耀先当然知道个中缘由,却怕说了她担心,将手里的烟卷在缸盖上拄熄,小心装进胸前衣袋,怡然自得:“开会就开会,总比下地干活强。”
潘大炮喊罢上艳二嫂家,刚到门前,便见蒋家朝他们已在屋里坐得整齐。见他来了,门口坐的老白鹤抢着叫:“快进来,就等你呢!”潘大炮答应着进屋,在仇仁海旁边坐下,与仇仁海隔桌而坐的蒋家朝如临大敌,冷冷问他:“给秦耀先说了吧?”潘大炮冷若冰霜:“说了。”蒋家朝小声叫他们:“来,我们仔细合计合计。”
秦耀先戴着斗笠,顶着凄风苦雨,沿村前那早已全是泥泞的大路来到大仓库门前。恰遇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执牛鞭,打着赤脚到牛栏牵牛下田的老犟头。老犟头不觉奇怪,问:“你咋到这儿来了?”秦耀先不想细说,只淡淡道:“我今天不下田了。”老犟头当他又要上街做买卖,好不紧张:“这几天你还敢乱跑哇?潘大炮他们正抓你把柄呢!”见他一片好心,秦耀先只好以实相告:
“不是我要上街,而是他们要我到艳二嫂家开会。”老犟头的脸顿时一沉:“啥?叫你开会?那你可要多当心啦!”秦耀先何尝不知,可又无力改变,只好对老犟头道声:“谢谢!”
在蒋家朝的主持下,潘大炮他们你言我语合计了对付秦耀先的办法。正要安静,在蒋家朝背后靠墙坐的艳二嫂忽顾虑重重:“哎呀!我还是不参加这个会好,从没干过这事,真不知咋说。”众人一愣,仇仁海瞅着桌面,冷冷说她:“那咋行?”门口的老白鹤也回头急急教她:“这还犯难?咋狠就……”还没说罢,乍听潘大炮重重一咳,老白鹤赶紧闭嘴,回头一望,一脚泥泞的秦耀先正把取下的斗笠靠在门边,便若无其事地叫他:“来了,老秦。”“嗯。”秦耀先比这雨天还冷,跺着脚上泥水进屋。见无一人让座,只好站在当中,艳二嫂许是实在过意不去,要让座。潘大炮看见,厉声叫她:“别动!”手指秦耀先:“就站到那儿。”独眼朝他一瞪:“你个投机倒把分子还想坐?”秦耀先只好不动。蒋家朝冷冷问他:“可知道为啥叫你来吧?”秦耀先小心翼翼:“不知道。”老白鹤忽皮球般一弹而起,狠狠指他:“你不老实!”潘大炮紧忙帮腔:“快交代你投机倒把的全部事实!”“我没投机倒把……”秦耀先刚开口,潘大炮便厉声打断:“你成天不务正业,贩买贩卖,算不算投机倒把?”秦耀先未顾回答,老白鹤就厉声揭发:“你贩卖次品尾布,每逢腊月卖字画,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老白鹤再想不起来,只好草草结束:“铁证如山,你还说没投机倒把?”秦耀先冷冷说他:“那你每逢过年就莫买我的字画呀!便宜了给你,你倒说我投机倒把!”老白鹤顿时憋气,一屁股坐下。蒋家朝怕挫了士气,也揭发秦耀先:“最为严重的是,你自己投机倒把不说,还拉艳二嫂下水。”回头问艳二嫂:“是不是?”艳二嫂正要回答,乍见秦耀先望她,满眼悲凉,忙闭嘴低头。半天没吱声的仇仁海看见,紧接着问:“是不是,艳二嫂?”艳二嫂哪还敢犹豫,只好小声回答:“是。”潘大炮像抓住了确凿把柄,将桌子“砰”地一拍,问秦耀先:“听见了吗?”秦耀先不理他,却心平气和说艳二嫂:“咱乡里乡亲的,你说话做事要凭良心啊!”
艳二嫂漂亮的脸腾地一红,蒋家朝不望却像看见,怕她妥协,小声问:“艳二嫂,秦耀先可对你有不轨行为?”艳二嫂顿时想起昨夜柴堆下的一幕,鬼使神差般回答:“有。”秦耀先怒目逼她,艳二嫂胆怯,潘大炮偏厉声叫她:“说!”“他……他……”艳二嫂被逼无奈,舌头却像短了一截,“他在钱集街上请我吃豆面饺子。”秦耀先松了一口气。潘大炮却小题大做,愤怒而起:“好哇!你拉拢青年妇女!”“啪!”给秦耀先一个耳光:“你个老不要脸的!”秦耀先心里像火山爆发,却冷冷问他:“你凭啥打我?”潘大炮哪由他分说,抬手又一巴掌:“就打你个老不要脸的,你再告去!”秦耀先冰冷地望着他,只不吱声。潘大炮他们当制服了他,变本加厉,你言我语,喋喋不休。秦耀先像一尊矗立的雕塑,仍不作声。
如此直到中午,孩子们已放学回来,潘大炮他们也说得嘴干舌燥。眼见再问不出什么,蒋家朝不知要说秦耀先什么,放学回来的二滚、铁锤忽背着书包冷不丁跑到门口,指着站在中间的秦耀先,齐齐问气呼呼的老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