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莫香春要文欣跟她坐,文欣却一挣:“人家就要跟哥哥、姐姐坐一起。”春萍听见,扭头叫道:“妈,就让他跟我们坐一起吧!”莫香春只好依了。
姐弟仨人坐下,莫香春问春萍:“还没吃晚饭吧?”“在工地上吃了。”春萍竭力不望桌上那诱人的饭菜,低头答了,却忍不住又抬头瞟一眼桌上。秦耀先看见,对莫香春说:“孩子即使吃了,跑这十几里路,也该饿了。”遂眯眼问她:“你今晚的饭不是做得多吗?”莫香春心里为难,却见秦耀先正对她暗递眼色,便连声道:“是的是的,今晚的饭是做得多。”文欣倏地溜下板凳:“那我给姐姐盛去。”莫香春慌忙拦他:“别别,还是我去。你慌里慌张,小心烫着。”
心事重重,莫香春来到厨房,有气无力拿了碗筷,揭开锅盖,见那乌黑的野菜糊头已近锅底,不觉轻轻摆头,勉强拿起勺子浅浅盛了一碗,盖上锅盖,缓缓端到正回答文欣无休止问话的春萍身边,无奈叫她:“给,春萍,太烫,不敢盛满,吃了再添,锅里多呢!”春萍知她安慰自己,伸手接饭:“有这一碗就足够了。”
难得一顿周末晚饭,虽是清苦,但却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秦耀先知锅中底细,为让孩子们多吃,故意吃得慢。想到春萍回来,既冲淡文欣被打、汉伟不解而带给他的苦恼,又让他回到当初汉伟回来的愉悦中。见春萍吃得香甜,不觉停了吃饭,眯眼微笑:“春萍,昨天前魏村的魏姨又来了,说魏贵那孩子又催婚期了呢!正巧,你今晚回来,给句囫囵话吧!”“爸,你看你。”春萍心里暖和,却对他满面羞涩,“人家刚端起饭碗呢!”
这里须交代秦耀先说的前魏村,其实是秦庄东面,与秦庄仅一沟之隔,距秦庄不足半里地的一个大村。因两村同处江边,田地搭界,所以两村人干活时都能相互搭讪,更不用说走动甚密。日久天长,秉性忠厚的魏姨便与与世无争、对人不怀二心的莫香春成了莫逆之交。魏贵乃魏姨本房侄子,幼年丧父,青年丧母,兄嫂另过,置他不顾。可怜他孤苦伶仃,精神苦闷。好端端一个县中学的优等生却未考取高中,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见他终日出门进屋形只影单,魏姨好不心疼。便与莫香春议论,将春萍许配给他。见那魏贵虽孤单一人,家境贫寒,却识文断字,年轻英俊,两村又隔得近,倘好事结成,谁有难处,也好相互帮助,秦耀先夫妇自是欣然答应。本来去年底便要成亲,怎奈春萍得知:今春要全县统一建设满冲水库,共青团县委又号召全县青年报名参加青年突击队,春萍是模范团员,屡有运动总冲在前面,历次水利建设都被评为青年标兵,这次全县统一声势浩大,哪能放过?便执意要推迟婚期,待今年夏收前满冲水库建设结束,再与魏贵完婚。刚跨过年,魏贵明知春萍上了工地,却仍数次催督魏姨,魏姨嘴上答应,却不动身。眼见夏收在即,魏贵又催,魏姨见春萍所许日期临近,这才不得不上门又提。
再说莫香春听满面羞涩的春萍唠叨了秦耀先,不由也小声怨他:“你也是,再紧的事,也等姑娘把饭吃完。”“吃了饭就要休息。”秦耀先接过话,却不望她,仍对春萍微笑,“再说,男方催婚,这是好事,莫屈人家心意,给句囫囵话不就行了。”
春萍停了吃饭,头却不抬,怯怯而答:“那就等‘五一’节工程结束,我拿了奖状再说。”秦耀先不由轻轻放下碗筷,手捻短髭,眯眼叫莫香春:“瞧,咱姑娘多有志气。”
话刚落音,忽听一阵“嘟嘟”直叫的口哨声后,潘大炮沿村前大路自西向东,喊叫过来:“都听好啊!四清工作队要进村打击投机倒把了,从明天开始,凡是劳动力都要出勤,凡再溜溜逛逛,倒买倒卖的,只要发现,就以投机倒把论处,轻的批斗罚款,重则判刑坐监……”
秦耀先听了愉悦顿消,脸陡地一沉。莫香春、汉伟看见,也满脸愁容,放了碗筷。春萍忽想起前日在工地听要好的姐妹玉莲悄悄对她说,潘大炮、仇仁海正暗想办法,要办秦耀先投机倒把,交给四清工作队。便小声叫秦耀先:“爸,听人说潘大炮、仇仁海要借这次运动整你投机倒把,你可要当心啊!”满面沉重的秦耀先稳若泰山,眯眼叫她:“姑娘,任何时候都记住:不做亏心事,怕啥鬼敲门?”说罢,卸下千斤重担似的叫全家:“不说了,快吃饭,不然凉了。”
“嘟嘟嘟……”一家人好不容易又端起饭碗,潘大炮的哨声、喊叫声却已到门前:“都听好啊!四清工作队要进村打击投机倒把了……”一家人似灾难临头,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小心吃饭。如此不过须臾时间,那虚掩的屋门忽被强台风袭击一般,呼地大开,随后便是潘大炮炸雷似的叫声:“老秦在家吗?”秦耀先愣怕慢了半分,慌忙站起,迎了上去:“在在,队长快屋里坐。”木桩般杵在门口的潘大炮厉声问他:“我刚才喊的你都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秦耀先连声答应。“你说一遍。”潘大炮如喊叫俘虏。“四清工作队要进村打击投机倒把……”秦耀先小心翼翼,把潘大炮刚才喊的几乎一字不漏说了。潘大炮却吹胡子瞪眼:“那从明天起,你可要按时出工,别再上街买卖啊!”
秦耀先还没回答,趴在桌上,直把他们盯到现在的文欣偏不知山高水低,替秦耀先鸣不平,厉声问潘大炮:“谁说我爸上街买卖了?”“咦!你个小兔崽子!”潘大炮没想到弱小的文欣敢顶撞他,嘴里骂着,一步跨过门槛,要教训文欣。秦耀先忙过来拦他:“潘队长,大人不见小人怪,你何必跟他个小孩一般见识?”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极少问津的香烟抽一支递给他:“来,抽支烟,消消气。”潘大炮却立眉瞪眼:“莫拉拢我啊!”秦耀先一愣,正不知如何是好,潘大炮忽伸手将香烟拔去。秦耀先方才醒悟,忙叫正紧紧盯他和潘大炮的汉伟:“快把火柴给我。”汉伟拿起他饭碗旁的火柴,正要给他拿去,莫香春不愿意他和潘大炮接触,伸手叫他:“给我。”
汉伟正厌恶潘大炮,便把火柴给她,莫香春接了,转身递给秦耀先,秦耀先刚接住,看得真切的文欣知他要干什么,忙叫他:“爸,别给他燃烟。”潘大炮一听,刚压下的怒火又腾地蹿起:“好你个小兔崽子,咋总跟我较劲?”拔腿又要扑他,秦耀先一把把他拦住:“队长,莫理他,我给你燃就是。”“哗”地打开火柴盒,拿出一根。潘大炮正嘴馋呢!将香烟高高叼在嘴上,叫他:“嗯!”秦耀先小心划燃火柴,手捧火苗慢慢伸向他叼的香烟。潘大炮大咧咧燃了香烟,贪婪一吸,拔下香烟夹在指间,指着文欣叫秦耀先:“你这个小兔崽子可要好好教育,不然……”“你才是小兔崽子!”话没说完,文欣突然还他一句。“文欣!”秦耀先大声叫他,“大人说话,小孩莫插嘴!”文欣只好闭嘴。潘大炮仍不解恨,指着文欣叫他:“你看你看,他眼屎大点都恁厉害,将来长大还了得?”秦耀先正要给他赔不是,莫香春却说潘大炮:“你也是,几十岁的人,跟个小孩一般见识。”秦耀先怕这话又冲撞了潘大炮,扭头叫她:“你不吱声行吧?”莫香春再不说了。秦耀先回头给潘大炮赔笑:“队长,别在意,别在意啊!”潘大炮大模大样“嗯”了,抬手看尚有半截的香烟,秦耀先知他主意,又掏出香烟,抽一支给他,潘大炮忙不迭伸手接了,叮嘱有点受宠若惊的秦耀先:“明天可按时出工啊!”这才拔步要走。秦耀先偏又小心叫他:“哎,队长。”潘大炮奇怪,独眼瞪他。秦耀先满面愁容:“这两天我哮喘病又犯了,简直出不过气,明天我想请个假,到街上卫生院治治,还望你高抬贵手成全。”潘大炮一脸警惕:“你明天还要上街去卖布哇?”秦耀先连忙否定:“不是不是。”潘大炮瞪他许久,忽大步走进厨房,莫香春母子几个大惊失色,齐望不知所措的秦耀先。
潘大炮端起灶台上那火苗摇曳的油灯,搜查赃物似的,把厨房、堂屋看了个仔细。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正要住手,在艳二嫂床上看的次品尾布忽赫然在目,便一手遮灯,径直朝东厢房去。莫香春、汉伟知那里有整理停当、明天要上街去卖的“东西”,望着秦耀先更显紧张,从他们脸上看出蹊跷的文欣却倏地溜下板凳叫潘大炮:“你凭啥在我们家乱蹿?”秦耀先顿时醒悟,知他要拦潘大炮,忙叫:“文欣!”春萍听见,一把拽住文欣。秦耀先这才慌忙去撵潘大炮,轻轻拽他后襟:“队长,没什么,真没什么,你别吓了孩子行吧?”潘大炮心里更是有底,匆匆进屋,果见床里有个包扎停当、鼓囊囊的包袱。顿时像抓到确凿把柄,将油灯搁上缸盖,三两下扯开包袱,一堆理得整齐的尾布出现在眼前,他理直气壮抓一把,朝诚惶诚恐的秦耀先一伸:“这是啥?嗯!”
潘大炮的喝声传到堂屋,本就惊吓的莫香春母子更显紧张。文欣虽小,但听见屋里潘大炮的不可一世和秦耀先的“理屈词穷”,却又一声不吭溜下刚坐上的板凳,要赶过去,莫香春忙伸手拦他。春萍知她怕文欣过去吃亏,便满脸果敢:“我过去看看。”莫香春又伸手拦她:“不行!潘大炮是个畜生。”春萍只好默默无语。汉伟见了,小声问莫香春:“妈,要不我过去劝劝?”莫香春颇不耐烦:“你们都莫添乱行吧?”姐弟仨只好再不作声。
见潘大炮捅了自己老底,秦耀先哪好再辩,便手指门外,小声求他:“队长,你不见我家汉伟回来拿钱?”又指被他拽乱的尾布:“你说,我不用这上街变钱,拿啥给他?”潘大炮虽然记起刚才柴平生的话——“做小买卖、换点儿零花钱不为投机倒把”,却仍将紧紧抓在手里的尾布朝秦耀先直抖:“你知道吗?这是投机倒把,是这次四清运动打击的重点!”秦耀先却淡淡一笑:“公平交易,互通有无,乃亘古之事。”又指他手里的尾布:“再说这净是边角废料,又不是国家计划物资,咋算投机倒把?”
见他非但不听,反倒说出跟柴平生一样的道理,潘大炮不由恼羞成怒:“你不服气是吧?”秦耀先想:“人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韩信还从强人胯下过呢!”忙赔笑脸:“我不过随便说说,队长你可莫在意。”弯腰挑出几块大块尾布,三两下叠个整齐,朝他那脱了一块块绒毛的黑灯芯绒上衣口袋里一塞,小声道:“回去叫家里做件小衣。”潘大炮瞅他,只不吱声。秦耀先暗一咬牙,掏出口袋里的半包香烟,又塞进他另一只口袋:“只有这些了,你多包涵。”潘大炮这才换了脸色:“好,那你快吃饭去,我走。”秦耀先哪顾床上乱七八糟的尾布,伸手端起缸盖上的油灯:“队长,我送你。”
潘大炮、秦耀先前后来到堂屋,见莫香春母子都面桌而坐,无一人吃饭,潘大炮首长般朝他们右手一挥:“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快吃饭,省得凉了。”莫香春母子这才长出一口气,却无一人理他。潘大炮一步跨到门外,端灯送他、一手遮风的秦耀先在门口站住:“队长,你走好。”潘大炮匆匆而去,哪还理他。一会儿,又嘟嘟嘟吹起口哨:“都听好啊!四清工作队要进村打击投机倒把了……”
月牙西下,夜阑人静。潘大炮的哨声和叫声刺耳、惊人,惹得艳二嫂家生了狗崽刚满月的黑牡丹和老犟头家的大黄扛头叫唤,其他的狗听见,也遥相呼应,汪汪直叫,顿时与潘大炮的口哨声、叫喊声混成一片,与这静谧的夜晚显得极不协调。莫香春不由对搁了油灯、沉重而坐的秦耀先颇不耐烦:“这哪是人?简直是鬼!有这样的人,村里就莫想安宁。”秦耀先拿起碗上架的早已冰凉的筷子沉沉一声:“快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