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洪德像个小孩儿撅着嘴叫李康实:“李书记,不是我们不听指挥,实在是要分手了,笑不起来。”李康实扭头与老文相对一望,对那一张张阴沉的脸说:“既是大家笑不起来,那我就说事了啊!”宣传队员们不知他要说什么事,一个个偷眼望他。李康实一如从前慢声慢气:“公社党委经研究决定,我们的宣传队无论思想还是业务,都是一支成熟的、过硬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因此,凤尾山工程结束宣传队不解散,原班拉回公社正紧张施工的治河工地。”
“嘘!”李康实话刚落音,朱洪德突然打个响亮口哨,宣传队员像听到往日的上班号声:兴奋地相互望了,呼啦一下一拥而上,将正惊讶的李康实、老文围在核心,牵手跳起欢快热烈的藏族舞蹈。惊得李康实、老文瞅了这个又望那个,最后相对望了,接着扑哧笑出声来。
花红草绿,如画似锦,漫山遍野,盎然生机。卡车载着文欣和他的同事们,沿来时的山路向故乡驶去。车前的红旗呼啦啦响,车上的宣传队员们指点满山景色,群情激动,喝彩声声。
人太挤,山路又坎坷,坐在行李上的文欣他们与来时一样,时而你起我落,时而前仰后合。有要尽情享受这难得欢乐的,索性站起,扶紧车厢,任山风在耳畔呼呼作响,两眼也不离这山中绮丽风景。文欣则不同,为避免与别人碰撞,始终坐着。虽是不如站着那么释放情怀,倒也平平稳稳,安稳无事。望着比来时娇艳的群山,文欣不由想起二滚:“他回家了吧?他回家后将干什么?唉!来时一道,归时却各顾各,人生是这么难以琢磨。”
正想得沉重,卡车忽一个出奇颠簸,满车的人和行李一齐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文欣的屁股刚落上自己的背包,膝前坐的甘韵英忽一下坐上他的膝盖,文欣当她会很快坐回自己的行李上,便不吱声,等着甘韵英离开自己的膝盖。岂料车走稳了,甘韵英仍浑然不觉似的,一任文欣的双膝承载着她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文欣无奈,只好用力活动一下腿,以提醒她,甘韵英像毫无知觉,仍动也不动,文欣只好暗皱眉头撑着。
文欣、甘韵英正各用心思,靠车厢站的朱洪德突然大叫:“哎!清江,你们看清江!”文欣再顾不得想如何对付赖在膝盖上的甘韵英,忙抬头看,卡车真的驶出山口,驶上依山傍水的公路。路左是奔流直下的清江,路右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悬崖。顺水望去,清江宛如莽莽玉带,一直伸向遥远的东方。水上白帆若云,顺流而下,“咿呀”桨声,宛如乐音,引得只只水鸟翩翩船桅,“呢喃”而鸣。
“啊!我们快到家了!”朱洪德望一眼呼啦啦飘扬的红旗,再抑制不住回家的喜悦,扭头大叫,“同志们,唱支歌好吗!”其他人异口同声:“好!”朱洪德哪顾自己破锣般的嗓音,背靠车厢,像乐队指挥挥起双手:“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预备,唱!”全车人都放声高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们的歌声多么响亮……”
山花欢笑,江水合唱,卡车载着满满歌声,向治河工地驶去。
自此,文欣像一个年轻、职业的水利战士,历时八年,转战各水利工地。其间,当过普通民工,当过基层领导,最后担任平原公社指挥部宣传主管。踏实的工作态度,过硬的业务能力,让他先入团,后在李康实的亲自介绍下,庄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与此同时,汉伟也由一名普通教师升为董坡中学校长,被公社党委抽调到公社专案组,负责大量的征兵、招生、招工的政审工作,从他的手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工人、士兵、大学生。但是,当某部文工团专程到平原公社招收青年男演员,经过业务考核,点名要文欣,以及治河工程结束,老文力荐文欣到平原供销社工作时,汉伟都亲自参加了政审,却均告失败。文欣以一个年轻共产党员的特殊党性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打击,像一个坚强的战士,为水利建设默默奉献着青春和力量。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清江地区冠以天上银河美称的渡槽工程刚竣工,担任该工地秦庄连连长的文欣正在工棚与民工们一起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乍听工棚门口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公社指挥部当炊事班长的钟师傅。文欣满脸惊喜,忙不迭跳下铺走到他面前,右手一伸:“钟师傅,你咋来了?”钟师傅与他握手:“给你带好消息来了。”文欣问他:“什么好消息?”钟师傅小孩似的凑近他附耳低语。文欣听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钟师傅颇不高兴,“我啥时骗过你?”“那李书记呢?”文欣总不忘慈母般的李康实。“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钟师傅俨然一个原则性极强的组织干部。
与此同时,汉伟拎着公文包走进平原公社“知识青年管理办公室”。分管知青工作的公社党委副书记沈跃前——一个眼小头尖、个头既有时迁的短小精悍、又如卓别林滑稽可笑的中年男人,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右手朝他一伸:“秦校长好!”汉伟四平八稳与他握手:“又为啥事急着找我呀?”沈跃前指着桌对面的椅子叫他:“坐下说话。”汉伟把提包轻轻放在桌上,缓缓坐下。沈跃前抓起桌上的香烟,抽一支扔给他,汉伟两手捧着接了,两人各自燃了香烟。沈跃前把本来坐得挺好的椅子“哗”往后一挪,跷起二郎腿,眯起小眼瞅汉伟:“知道吗?我马上要到满冲水库扩建工地任公社指挥长了。”汉伟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暂时的工作变动嘛。”沈跃前焦急:“可我要给你说的不只是这。”汉伟以研究的神情望他:“那还有什么?”沈跃前撤了二郎腿,又把椅子“哗”地往前一拽,脖子朝他一伸,小声道:“我不在家了,我侄女上大学的事你可多费心啊!”
汉伟嫌他多余,瞅着袅袅烟雾,轻轻弹了烟灰:“这还用你叮嘱?你给我帮了那么多忙。”“好!”沈跃前没了顾虑,“刷!”又跷起二郎腿,夹烟的右手朝汉伟一摆,“这事到此为止。”刚说罢,忽又对汉伟不无得意:“哎,听说秦文欣是你弟弟?”汉伟眉头微皱:“怎么了?”沈跃前似笑非笑,夹烟的手朝他一伸:“那你可又欠我个人情啦!”汉伟不解:“这话怎讲?”沈跃前更加得意:“我这次要他跟我到公社指挥部抓宣传呢!”汉伟听罢却目光旁视,冷冷自语:“哎呀,他咋又要到工地指挥部呢?”沈跃前颇为惊讶:“怎么?你不高兴?”“不!”汉伟冷冷解释,“我是说他在工地时间太长,我妈有病,魏莲又有孩子,他应该回家照顾我妈!”沈跃前脸一沉:“这你可就不聪明了,他回家要干农活,而在指挥部却是握笔杆啊!”汉伟依旧脸色阴沉:“这倒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替我着想,别再让我弟弟到指挥部抓宣传了好吗?”
见他说得当真,沈跃前心里直骂自己:“妈的,想落个人情啦!倒惹人家不高兴,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只好对汉伟实说:“其实这是人家李书记指定的,瞧他那神情,你弟弟可是他的大红人啦!”“啊!”汉伟一怔,遂和颜悦色,“既是这样,那我就服从组织决定嘛!不过……”又对沈跃前满脸认真:“我刚才不过跟你闲扯而已,你可别当真,尤其别跟我弟弟说啊!”沈跃前冷冷问他:“这我还不知道哇?”
汉伟、沈跃前这次谈话不久,一队队上满冲水库工地的民工和各种车辆便相继下了穿越董坡街的公路,沿两条久旱无雨的乡村大路,风尘仆仆来到董坡东北角、距董坡街只几公里路的满冲水库工地,按照县指挥部统一划定的位置,在碧波一片的水库东西两端的村子里“安营扎寨”。两边的村子顿时工棚林立,人来车往,人声鼎沸,恰似两军对峙的古战场营地。
平原公社指挥部设在民工众多的库西大李村当头一座刚盖起的坐西向东的瓦屋里,正中两间是办公室,左边一间是男性集体寝室,右边一间是医疗室。食堂在集体寝室当头搭的帐篷里。初次走出久坐的机关来到水利工地,沈跃前颇感新鲜,本就利落的腿脚更显勤快。背着手,“刷!”刚才还在屋当中的办公室的他,竟一阵风来到帐篷食堂,叫正整理炊具,刚从渡槽工地调来的钟师傅。钟师傅捧着一摞菜盘不及放下就笑着答应:“是沈书记呀,啥事?”沈跃前像猫寻老鼠,背着手在厨房里转着瞅着:“今天中午开伙,这第一顿餐有啥好吃的?”钟师傅愣怕怠慢他,将就把菜盘搁到面前的灶台上,对他笑道:“沈书记您只管放心,今天中午第一顿我先给你来个四喜丸子尝尝。”“四喜丸子?”沈跃前瞅灶台上那一字排开的佐料,像那内软外酥、香甜可口的四喜丸子已到口中,不由抬手抹一下嘴,对钟师傅说,“听李书记说过你这道拿手菜,今天中午就尝尝。”
钟师傅这才抱起那摞菜盘搁到碗架上,回头又要跟他说话,却见沈跃前早没了踪影,不由摇头一笑:“真是个急脚鬼。”
估摸钟师傅话将落音,沈跃前便一阵风来到集体寝室。“大跃进”时因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信,陈述“大跃进”种种弊端而被划作右派,开除出县农行,四十多岁,铁面冷眼,络腮胡须,不言则已,言则满口牢骚,这次被李康实力主荐为公社指挥部前勤会计的栾发庭正整理床铺,不知是没看见他呀,还是不愿打招呼,反正没吱声,沈跃前心里好笑:“都说你栾发庭自恃清高,不随世俗,我今天偏要领教。”遂瞅着他冷冷问:“栾会计,这个住宿还满意吧?”栾发庭像没听见,依旧默默整理。沈跃前心里说:“咦,看来别人说的是真的。难不成我堂堂一个公社党委副书记还怕你不成?”又要问他,栾发庭却慢慢转过身,指着屋里,冷冷问他:“当官就要讲求实际,这一间屋住好几个人,还好哇?”沈跃前一愣,却无话反驳,只好自下台阶:“工地嘛,哪比在家里。”
沈跃前自知与栾发庭说不到一起,就不等他再言,背着手又一阵风刮进医疗室,见白衣白帽穿戴的臧医生正小心整理医疗器械,便热情招呼。臧医生恰巧在放一大瓶碘酒,不敢回头,但热情答应:“沈书记,你先坐,我把这放好。”沈跃前瞅一眼身边的椅子不坐,却“噔噔”到他身边,晃来晃去瞅药架:“嗯!这备的药还不少嘛。”臧医生与栾发庭恰恰相反,一贯与人为善。放好碘酒,转身对他笑道:“还不是你当领导的大力支持。”沈跃前像喝了蜜,也称赞他:“有你这样经验丰富、认真负责的老医生,医疗这一块我就放心喽!”臧医生拉开抽屉,拿出香烟,抽一支递给他,小声问:“听说秦文欣要来抓宣传?”“嗯,”沈跃前几乎是抓过香烟,不等臧医生看见就擦火柴点燃了,问他,“这个人咋样?”“哎!”臧医生慈祥的脸上顿时充满钦佩,“他呀,可是个聪明能干的好青年喽!”“唔!”沈跃前忽然没了刚才的热情,冷得像一块冰,瞟一眼门口,低头弹烟灰,“可是,他咋还没来呢?”
“请问有人吗?”沈跃前话刚说罢,乍听办公室门口有人问。沈跃前又恢复了刚才的热情,忙不迭问:“谁呀?”转身要走。臧医生将他一拽,沈跃前奇怪,回头望他,臧医生一脸惊喜:“秦文欣!”“秦文欣?”沈跃前像听说皇上驾临,拔腿就走,臧医生紧随其后。两人刚相继到办公室里,听见答应的文欣已背着行李进屋,前面的沈跃前“刷!”向他伸出右手:“你好,小秦!”“你好!”文欣腾出右手与他相握,望他的两眼却透出陌生,“请问您是?”臧医生忙上前叫他:“小秦,这是公社的沈书记。”文欣对臧医生一脸惊喜:“臧医生,您也来了?”奔过去与他握手。“是的,小秦。”臧医生双手握他,“没想到咱爷俩又成了同事。”
臧医生、沈跃前很快帮文欣卸下行李。臧医生忙他的去了,沈跃前与文欣坐下说话:“小秦,你知道你是怎么到这个工地来抓宣传的吗?”沈跃前的两只小眼瞅着文欣。与他初次相识,又不知他用意,文欣只好轻轻摆头。“你知道吗?”沈跃前“啪”地靠上椅背,跷起二郎腿,像不得不说出一个重大机密,小声道,“我和你哥哥是好朋友,当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跟李书记转战各水利工地后,我就向李书记把你要过来了。”文欣一愣,遂颇显感激:“谢谢你,沈书记。”又问他:“不知李书记从渡槽工地回公社了吗?”“啥!”沈跃前的脊梁突然离开椅背,前胸倏地靠上桌沿,对文欣满脸焦急,“他是县委挂了号的‘老水利’,现在已是本工地县指挥部的指挥长了。”
文欣是个闲不住,刚安顿好,就着手组建各连队的宣传班子。正忙得紧,县指挥部又通知他参加宣传工作会议。沐浴着冬天的太阳吝啬射出的宝贵温暖,文欣来到大李村西北角,距平原公社指挥部不过半里地的“满冲水库管理处”新盖的清一色红砖红瓦房前,但见大门外左边墙上与满冲水库管理处招牌并立的一块崭新招牌上书:“清江县满冲水库扩建工程指挥部”。“李书记今天在吗?”文欣想着,跨进那两块并列的招牌看守的铁栅门,沿院中两旁长势正旺的菜地相拥的一条宽敞明亮的水泥路,朝那一排坐北向南、颇显庄严的房屋走去。将到门前,乍见一个高大的身体从上首耳房里出来,沿长长走廊向前缓缓而去。那姿势、风度文欣再熟悉不过,不由惊叫:“李书记!”李康实缓缓停步,扭头望他:“啊,是小秦啦!”
文欣忙奔过去,迫不及待向他伸出右手:“李书记,您好!”李康实笑着与他握手:“小秦,我们又是战友喽!”文欣羞得低下头:“我刚才还在想今天能不能见到您呢!”“咋见不到?”李康实慈祥笑道,“今天的宣传会议上我还要讲话呢!”“那太好了。”文欣心里洒满温暖的阳光,“没想到又能在您的领导下工作。”李康实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这个工地上吗?”“您让我来这个工地?”想到第一天报到时沈跃前跟自己的谈话,文欣不由满脸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