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院子里乱作一团,一迭声地传产婆的声音。自然也早有人将这边的动静传与了王夫人。王夫人也知道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得到消息,也不停留地就赶过来了。等王夫人到达怡红院时,产婆也已经到了。袭人被几个精壮的婆子架到怡红院侧面的一个厢房里。产婆看了看袭人的情形,却道:“这位奶奶这是头一胎,只怕还早呢!宫口尚未开呢,真正要生快怕也要到今个晚间了,慢的话只怕明天这时也未必有呢。”王夫人是过来人,自然也明白这头一胎难免慢些。生个两、三日的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嘱咐厨房时时备好老参汤,又滚滚的烧了几大锅水备用。个中有个年老的产婆悄悄地将王夫人拉到一边道:“老身先请夫人心里有个计较,府上这位奶奶想必平日里是好吃好喝的侍侯着呢,刚刚老身摸了摸,那孩子只怕不小。若是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请夫人想好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那产婆接生的孩子也不是一个两个的了,大户人家为了子嗣而希望个把姨娘的事她见的多了。争风吃醋,趁机害死姨娘的也不在少数。王夫人心里一怔,这样的情形倒是她所没有预计到的。那产婆道:“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不过是老身的一个揣测,作不得准。大人小孩子平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王夫人尚没有想清楚,那边袭人就又叫得天崩地裂的。那产婆也匆匆地去了。
袭人从未想到人世间尚有如此之痛,一波又一波的痛让袭人一瞬间后悔要了这个孩子。只有那富贵的信念支撑着袭人一次又一次地挺过那阵痛。床单都被袭人抓出了一条条的口子,往日里精心保养着的长长的指甲也一根根地折断了。刚开始袭人尚且杀猪样地大喊着。及至晚上,袭人痛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整天,也只用了些老参汤,别的实在是吃不下。不是不饿,确实是没有力气吃。王夫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连老太太都惊动了,指使了身边一个大丫头名唤青茗的前来探看。直到晚上,袭人依然没生。王夫人也熬不住了,听得产婆说只怕得到明天了。便嘱咐了一声:有消息时再喊她。便径回自己院子歇息去了。
等到第二日寅时,王夫人尚未醒来,却听得二门外有人大声嚷嚷着:“不好了,姨奶奶血崩了,请太太即刻过去呢!”王夫人心里一咯噔,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在外面服侍的彩云、彩霞自然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忙披了衣服进来侍侯着。迅速地帮王夫人更了衣,梳了头。便匆忙的往怡红院去了。
怡红院此时早乱作一团了。只见几个精壮的婆子一盆子,一盆子的血水往外抬。王夫人看着心里也暗暗惊悸。那原提前和王夫人打过招呼的产婆见主事的来了。忙上前道:“夫人可算是来了,请外面说话。”这婆子不想当着袭人的面讨论这些个问题,这些势必影响产妇的情绪。只怕想生就更艰难了。王夫人点点头随那婆子一起到了屋外。
约摸着屋里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了,那婆子便停了下来:“这位奶奶的情形很不好,早先孩子一直入不了盆,及到入了盆,位置却又不合适。好不容易折腾得顺位了,产妇却大出血。看产妇的样子,只怕坚持不了多久。而且这一日一夜的,孩子怕也不能再在里边了。还是原来那话,请夫人早做决断!”
王夫人想也没想就道:“自然是保小的!”那婆子也不诧异,只道:“有夫人这句话就好办了,事不宜迟,老身这就遵照夫人的旨意去办了。”说着转身又往那屋里去了。王夫人暗自念了声佛:不是我有心害你,实在是我只能这样选择!
袭人此时连喊声也不闻了。只见得那婆子们连番地换着热水。不多时,只听得里面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随着初升的朝阳响起。王夫人一下子舒了一口气,竟是浑身一软,差一点就跌坐于地。
不多久,那婆子便抱了一个袭人亲手绣的石榴图样的小包裹儿就出来了。包裹里正是那刚出生的小婴儿。那婆子几步走到王夫人面前,一边向王夫人道喜,一边将婴儿向王夫人凑去:“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小少爷!看起来是个身强力壮的,哭得声可响亮了。”
王夫人此时也被那小小的人儿所吸引,凑上前去,看着那红嫩嫩、皱巴巴的拳头样大小的脸儿,头上的胎毛密密麻麻、乌黑油亮的,可见素日里袭人委实没有亏待自己,或者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今天的悲剧吧。小人儿正费力地吮吧着自己的小拳头,刚从黑暗来到光明之处,颇有些不耐烦。不满意地摇头晃脑着。看得王夫人心里倒有些软软的,未免想起宝玉初生时的模样,这可是宝玉的孩子呢。又侧身看了一眼那婆子,小声问道:“产妇如何了?”那婆子道:“夫人节哀,那位奶奶却是个福薄的,却是压不住哥儿的贵气,竟是已经去了。”
王夫人心里有些恓惶,袭人怎么说对自己还是颇忠心的。于是抬脚准备到那屋里看看,那婆子忙道:“那屋子里着实腌臜得很,只怕污了夫人的眼。还是不进去的好。”
王夫人心里终究有些过意不去,也没有理会那婆子,还是抬脚走了进去。一股沉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袭人的身子已经被糟践的不成样子了。也没有人去拿什么盖上,就那么裸露着。纵是王夫人这样经过些事的,也看不下去了。忙转身出来,在门口就忍不住呕吐了起来。身后服侍着的丫环忙忍着自己的不快帮着王夫人抚背顺气。王夫人早上本就没来得及吃饭,这时却把隔夜的饭都吐出来才作罢。有机灵的丫环寻了水过来递与王夫人,王夫人接过漱了口,方扶着丫环的手回了自己的院子。
思忖着袭人的身后事,王夫人也不禁犯了难:论理吧,这个姨娘也没过过明路,当时不过想着宝玉终究会回来,这位呢,肚子里又有了宝玉的孩子,才这么着安排了。其实却是个有实无名的事实。思忖良久,王夫人才打发人去和袭人的哥嫂报了丧,又给了袭人哥嫂五十两银子,也算是平个自己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