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后,我才听说黄家驹早已过世。原来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一支乐队已经不完整了,已经失去了最好的主唱。我在夜里给笔友写信,扼腕而叹,差点把眼泪滴到信纸上。
有个男生酷爱张国荣,我在文具店遇见张国荣的贴纸,就买了送给他。他拿走我新买的彩色笔记本,还回来的时候,前五页贴满各种形态的张国荣。我说,你干吗?他说,我喜欢,所以都给你。
这个人就是我的笔友,也是我的同学。他把Beyond介绍给我,我却比他更沉迷这支乐队。后来他生日,我也把我唯一的最爱的Beyond海报送给他。
中考之后,我们见过两三次面,再没写过信。再后来,就不知他去了哪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Beyond也日渐淡出了我的世界。我周边的信息量越来越大,四肢和脑袋不停忙碌,我读书,逛街,聚会,恋爱,生存,漂泊……世界开始五光十色地旋转起来。我幸福,失落,疲惫,无奈。身边偶尔有人提到Beyond,我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兴趣。
每结束一段校园生活,我妈都让我把教材留着作纪念。直到后来,我发现它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纪念的。有次在家清理旧课本,无意中看到笔友的一本物理书,也不知何故在我箱子里压了近十年。翻开一个笔记本,前面几页贴满了Beyond年轻的气质。那时我原想,索性用它来做Beyond的歌词本,但只抄两首就罢工了。后面抄了三毛的《说给你听》,也是未完。我迟疑五秒钟,把本子扔到了门口的书堆上,留给回收废品的师傅把它们带走。
Beyond,它成了我拴在驿站的一只风筝,我只身赶路,奔赴繁华深处,寂寞深处,没有再带上它。
其实我还算不上痴狂的粉丝,没有太多外化的追星表现。我喜欢Beyond,他们给我支撑下去的勇气,是自我成长中寻找信仰的一扇隐秘之门。我把他们的影像刻在年少时代的每一个角落,这就足够。
在地铁通道里,一个和我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跑到墙边站下,等同伴为她拍照。我才看到那方墙壁上广告的代言人是“都敏俊”。女孩满脸笑容伸出两个手指,好像自己真的站在偶像身边。地铁呼啸来去,乘客匆匆经过。
我们热爱偶像,也许因为年少萌生的爱慕,也许因为青春理想的寻找,或者因为苦闷倾诉的需求。无论哪种原因,偶像终是一个完美的幻觉,在幻觉背后藏着我们现实中的寄托。
偶像是幻觉,现实中让你痴心的那个人才是真的,于是偶像美好得像一场初恋。
偶像是假象,背后另一个强大的自我才是真的,于是偶像似乎万能得可以理解我们心底的每一个细节。
于是,在爱情未至、理想尚远的季节,偶像成全了我们世界里最真实的渴望。
很多年失去联系的笔友忽然在微博上现身了。
他说:我后来学了吉他,和朋友组了乐队。我们排练的第一首歌就是《海阔天空》。你现在还听Beyond吗?
单车岁月
你走过的最危险的路,是骑着单车路过的铁轨旁的狭窄小路。你摔跤最重的一次,是你的小伙伴练习骑车载人,你当了他的牺牲品。你丢失过的最贵重的东西,是一辆尚未使用的崭新的金狮牌单车。
你的单车岁月以此宣告终结。
一直觉得单车的车轮就像时钟,都是时光的象征,旋转不停。只是,时钟向前,单车向后。也许,单车是一个神奇的时光机,骑上它就能吹到年少的风,扬起青春的微笑,就能穿过岁月的烟尘雾霭回到那个你还被叫作少年的时代。尽管,你已经很久没有再碰触过它。
儿时对单车的概念总是与父亲有关。坐在车梁上,父亲的两只手臂围成你的避风港。他用一辆黑色“永久牌”载你去小城的每一个角落。瓦蓝的天和棉花云,绿意辽阔的庄田,路边或紫或粉的波斯菊,深褐色的木桩电线杆,组合出童年单纯明丽的色彩。然后,单车停在街边的冰淇淋机器旁,停在可以买扭扭虾条的小卖部,也停在你最不愿去的卫生院。
有一个初春,冰雪刚刚消融,玉米种子还没有埋入土里,可你不管不顾一直吵着要去阿姨家吃玉米,母亲只好为你戴好帽子围巾准备出门。父亲骑车带着你出发,可没到半路,就发现你已经靠在他怀里温暖地睡着了。
听到父亲讲这段往事的时候,他已经告别单车很久了。他渐渐弓起脊背,皱起眼角纹,他不再带你骑车追风追月,你也再坐不回车梁那个熟悉温暖的位置。“永久牌”退休后安置在仓库杂物堆旁,终于在岁月的磨洗中升华为一堆废铁,被废旧物回收人拖走,换来几张毛票,只够吃冰淇淋的毛票。你渐渐遗忘了那辆黑色的童年坐骑,你也随着新单车的到来进入了少年时代。
为了上中学时能顺利骑行,你十二岁开始学骑单车。母亲的单车比父亲的小,但你的双脚还是够不到地面,歪歪晃晃,摇摇摆摆,你小心翼翼地逼着自己收起胆怯,有几次险些摔倒,是父亲在身后稳稳地扶住,又表现得那样举重若轻。
第一辆真正属于你的单车出现在十三岁。十三岁,一个由童稚向青春过渡的年纪。
十三岁,你执意不系外套的扣子,任衣摆在风中翻飞如翅。十三岁,你剪了短发,压低鸭舌帽,生怕路上得意,被风掀了帽子。十三岁,男生女生之间的朦胧好感还潜居在无忧无虑的嬉戏中,你和三五伙伴从马路上欢笑而过,驶向干净的河滩,进行一场毫无计划的野炊。
单车伴你在清晨出发,穿过睡眼迷离的小城,晴朗的晨光在车身上摇晃,伴你在黄昏归来,与同行朋友相互追逐,影子在车水马龙中逐渐拉长。
单车时而安静,时而疯狂。它陪着你一起在青春大路上疾驰呼喊,也陪你一起在树荫下静默发呆。你不知不觉长高变重,心事也沉甸甸地小心掩藏。你更习惯独来独往,在车上思量未来未知的颜色,回味邻桌男生的纸条,或者自以为是地为一首小诗打腹稿。单车成了一个盛放秘密的角落,包容着你荒草萋萋的青涩年华。
高中住宿让你中断了单车岁月。直到三年以后,你拖着行李箱踏上大学宽阔舒展的梧桐大道,你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唤单车。
你买来一辆全新的黑色单车。九月的阳光温暖着新生的新鲜感,在光洁的把手上映出你的喜悦。你还幻想着自己飘散头发,背上书包,在斑驳的树影中看两旁的风景一一后退。想象四年中,自己将骑着它看遍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书店,车上载满你热爱的文字。
就这样简单真实的畅想,经过了一个月清风明的晚上,果然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梦——清早欢喜地下楼时,你发现车不见了。你徘徊良久,又不甘心地查遍了校园里每一个停车处,终于安慰自己那真的是一场梦罢了。
那是你最后的一辆单车,轻轻打个招呼就再也不回来了。像最后的幻想被打破,你以为它切合实际,它还是轻得像一个气球,飘飘忽忽又一闪即逝,提醒你别再做梦。你似乎意识到,有些想法和心情就快过时了,应该把梦放低,再低些。
后来,你看到宿舍楼下停放了好多生锈残破的单车。不知这些车子被遗弃了多久。也许有些主人脱掉学位服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它们聚集成一个中心,被爬山虎穿连缠绕,已经于那方阴暗潮湿的土地相依相生了。绿色的叶子在车上随风招摇,牵动着旧日游丝般的情愫,好像单车从未老去。
再后来,学校整修地下管道,涉及那片停车处。于是,无人认领的车子们在一夜间清零,爬山虎残留的根系还在地上苟延残喘。后来,你在一个荒草丛生的墙下发现了那些废旧单车,它们挤成一长列,像在等候发落。所有的明日黄花都将飘零在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吧。
以上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也看到年轻的父母载着后座上唱着儿歌的小朋友;看到三五个豆芽菜一般的初中生急速踩着车轮,呼啸而过;看到女生庄重而幸福地坐在后面,却只小心地抓紧男生的书包背带,她不知道,一路上惹来多少羡慕的注视。
家人也不再提当年的单车往事了。母亲在电话里温馨提示你要不要考驾照,身边人已经越来越多地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而你现在最熟悉的,还是交通一卡通刷过计价器时发出的“嘟”的声音。在温热的车厢里,你体会着陌生人之间冰冷无奈的拥挤。偶尔看到路上轻盈的单车,你也不会多想什么了。
可是就在昨晚,你看望朋友之后路过一条街,街上都是单车店,你看到那些车子精气十足、光鲜明净地站在店门口,正候着一个主人,蓄势待发为之效劳。你看了一眼前面不远处的地铁站,又掉转回来,忽然决定买一辆单车。
大朵的云彩飘浮在天上,街灯初燃,你骑上久违的单车,飞入清凉夜色,像一只灵动欢喜的蜻蜓。
偶尔回望,不求重逢
大巴车在京昆高速上疾驰,路旁摇曳的格桑花,渐次替代成蒙尘的行道树,和贫乏多石的山丘。我在车里享受着颠簸动荡,无从躲闪,忽梦忽醒,希望能早一点抵达平遥。
闲极无聊,我拿着手机发了个乱七八糟的句子。刚要放下手机,忽而想起还没有告诉覆盆子明天不能和她一起去逛展的事。
听说我要去平遥,覆盆子发来一条信息:真棒啊!平遥有个乌托邦酒吧,里面有位歌手叫YL,如果有机会说上话,就帮我带句问候吧!旅途愉快!
握着手机,我瞬间觉得这次旅行多了一丝奇妙和期待。我变成了一纸书简,等待在收信人面前展开远方的问候。
去年,覆盆子在信中说,她去山西见老朋友,两人一同去了平遥。平遥无疑令覆盆子流连忘返,在我亲自行走于古城之中时,我更能理解她对这里的情结。
而最让覆盆子难以忘却的,是一段温润美好的酒吧际遇。
在平遥的晚上,覆盆子和朋友坐进一家新开的酒吧。不知当晚那里的气氛怎样,我猜她们是冲着酒吧名字去的——乌托邦。
也不知那天她们点了咖啡奶茶还是啤酒洋酒,啜饮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一杯凉白开。只要有做旧的木头桌椅,欧式古典吊灯,复古风车模型,里面的节奏想不慢下来都难。对,还要有一支悠远朦胧的曲子。谁来这儿不是为了暂避尘嚣舒展心灵呢,是为乌托邦吧。覆盆子大概就被这些文艺元素组合出的世外桃源深深陶醉了。
最让她沉醉的是那支曲子,来自台上的一个年轻歌手。
“乌托邦”的舞台宽松自由,只要是酒吧客人,都可以在上面唱歌。覆盆子从小热爱音乐,在大学曾是乐队的主唱,我很少听过像她那样清澈的歌声。
覆盆子沉醉在这个梦一样的环境里,心底发痒。一曲结束,她走过去与歌手聊起来……
信中,覆盆子和我说,站在酒吧台上,有片刻时间,覆盆子真的被自己的歌声打动了。她闭上眼沉浸其间,让歌声弥散游走,灵魂中好像经过一阵轻风,心身飘然。
还有那个叫YL的歌手,他让覆盆子多了一份特别的回忆。
由于堵车和中途休息,到达平遥的时候夜色已深。古城原貌保存相对完整,民宅清一色青石砖瓦,院墙高深。街边小店灯火阑珊,店主摇着蒲扇,像个浮世散人。小电瓶车转了几个身,才摸索到我们的集合处。人说平遥为“龟城”,虽然“龟背”一样的街巷四通八达,但也容易一路迷失,越走越远,尤其在阒无人声的深夜。
据说我们住的客栈原是一大户人家,建筑延续着典型的明清风格,一院一院的红纸灯笼,砖墙木窗,雕梁画栋,意趣盎然。
大家吃了饭,安顿住处后,已近子时。不过,我们还是等不及明天的参观行程,当晚就在客栈附近的街巷逛起来。一街的灯笼低悬于清凉夜色,店铺多半打烊,只留下一块块古色古香的招牌。在十字路口望向两边,小巷深处更暗。牢记导游不要乱走小巷子的教导,我们就停住脚步。而况,时辰已晚,客栈即将关门。彼时不知,我就这样错过了一个兑现嘱托的机遇。
于是,我没有遇见覆盆子说的“乌托邦”。倒是路过另一家酒吧,门开着,看到里面空间很小,幽暗的灯光中有一台电视,一位客人,四五张空桌子。此时“乌托邦”里会是什么光景呢?有没有那位歌手在台上动情歌唱,抱着吉他还是敲着手鼓?遗憾,这些我都不会知道。
在我们短暂停留的时光里,平遥给了我们恰到好处的天气,没有风雨,没有骄阳,湿度温度皆宜。第二天上午的游览,从古城楼到明清街,从县衙到金库,若非天气宜人,恐怕这般充实紧凑的日程就要削减旅途应有的愉悦了。
经过明清街时,说是游览,其实更顺路通向下一站景点,只能走马观花,不作徘徊。
就在街角一个转弯之后,近处一块红底白字的大牌匾映入眼帘,上面赫然写着:乌托邦。
乌托邦,原来它就坐落在昨晚我们张望的那条小巷。
遗憾错过了它的夜晚,也要错过它的白日了。
酒吧总是在下午才开始营业,而驻唱歌手更是要等到晚上才来。晨光刚刚散去,古城的上午清醒明朗,乌托邦之梦到底难成。
酒吧的木门紧闭,窗子也锁了木板。门两侧写着:爱在古城,相遇平遥。门前的植物似乎绿遍四季,清新持久。
伫立片刻。想象去年覆盆子在里面歌唱,想象她和YL一见如故的交谈。
覆盆子,抱歉,我只能为你拍一张“乌托邦”在阳光中沉睡的照片了。
一座古城,一家酒吧,一位歌手,你迢遥千里却依然把它们安放在美好记忆的深处,轻柔若风,明亮如水。想来就让人温暖。
这样的相遇,不需要了解彼此的任何背景,只要对坐而谈的时光里留下愉快便已足够。不必用心维系日后的联络,遇见,离开。假如,在某个不经意的时空里再次相逢,只问一声“嗨,我还记得你哟”,就能亲切如昨。
在未来未知的年月,也许那些在彼此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人,会再度相遇在同一方宁静悠扬的乌托邦梦境。
导游挥着小旗子,已经带领一行人走到了下一个路口。
此刻,我是一封等不到收信人的信。只好在心里默念:你还记得去年在这里唱过《Dear Friend》的女孩吗,那个叫覆盆子的长发大眼睛女孩?她在北京问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