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帛在跳伞运动上训练有素,经验老到,可对于滑翔飞行,他只是听过室内课程而已,还从没乘伞翼上过天,更别提单独驾驶了。此时此刻,置身无垠苍穹之下,翱翔漠漠夜空之中,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强烈气流,他不由得半是兴奋、半是紧张。
“自告奋勇担当飞行员的职务,是不是一时冲动、太草率了?”他问自己。不过,一想起父母凝望自己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明确无疑的理解、支持和信任,他忐忑的心立刻变得踏实了。况且,在这悬于天地之间的竹篮内,他绝非孤单一人。
如石碑般细长的地王大厦早已被黑暗淹没,灯火斑驳的陆地渐行渐远。大海就在正下方,即使在阴沉的深夜,也照样看得见忽明忽暗的波澜不停翻滚起伏。天幕之上,月亮一直没露面,几颗暗淡的星星躲在乌云背后若隐若现。在潮湿的海风中,用防水牛皮纸制成的飞机从容不迫地朝将军指示的东南方向滑翔。
外面景色一派苍凉肃穆,木箱里的拿撒亚将士们倒是兴头十足。凌空飞翔这等事,以往顶多在睡梦中进行过一两回,而今梦想成真,如何不让人激动呢?他们不愿再老实驻扎在箱子里头了,纷纷攀爬出来,到吊篮上透透气、伸展伸展四肢,再想方设法在人群中寻找合适的落脚点,站在那里,一边透过篮子上的空隙向下张望,一边发出啧啧赞叹,尽管多数人其实什么也没瞧见。重获自由不多久的人们你推我搡,搞得吊篮在飞机底下直摇晃。有几个胆子最大的,已经爬到悬挂吊篮的绳子上去了,让人看着担心,天晓得这几位好汉是怎么爬上去的!看起来,有句老话着实不错:头一次坐飞机的人是不会感到害怕的。
跟士兵们一样,鲁亚将军也在临风远眺,只不过他所处的位置比较特别,是站在泽帛的衬衫口袋里面,用手扒住口袋,头部刚好露出来。将军身边还有一位,是他的儿子菲比,因为身体不够高,非得在口袋里使劲翘脚才能探出头去。泽帛身穿的衬衫有一左一右两个口袋,左边塞着将军父子,右边塞着副将和祭司,真是绝佳的瞭望所,同时也是绝佳的观景台。
“爸爸,过海需要多久?”菲比问父亲。这个勇敢的小军人比泽帛大不了几岁。
“两天,”凝视前方的将军回答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那不算太远。”泽帛听见交谈,插话问道,“可是,将军,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呀,将军,怎么算出要两天?咱们的行军地图上并没标记这片海洋。”身处另一只口袋的副将说。
“当初巫师好像是用船运送我们的,我那时虽然看不见外边,可仍然数得清自己的脉搏。从被装进箱子,到再被取出来重见陆地,我的脉搏一共跳动了172800下。我的心率一向稳定,每分钟60下。”
泽帛和其他拿撒亚人一时沉默无语。整整两天,一个丝毫动弹不得的人躺在黑暗中,在心里默记自己的脉搏次数,这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志!在如此杰出的人物率领下,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呢?
“不知道母亲和其他同胞们怎么样了,我真担心。”菲比说。
“神明会保佑我们尽快抵达城堡,他们定会平安无事的。”祭司在一边安慰着菲比。
听见菲比谈到母亲,泽帛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不久前他们站在地王大厦顶上朝自己挥舞手臂,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小黑点,却好像还在那里不停摆手。他鼻子一阵发酸。
“泽帛,你哭了。”菲比说。
“没有的事情。”泽帛说。
“你的眼泪砸在我头上啦,把我身上的衣服也给弄个精湿。”菲比边说边擦去从发梢淌到脑门上的水珠。
拿撒亚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泽帛也给逗乐了。他赶紧用袖子揩了揩眼睛。
“说真的,男子汉可不害怕承认流眼泪。”菲比说,“只要把心里话说出来就不会难过了。”
“泽帛一定跟你一样,在思念自己的母亲。”将军说。
“我只是……只是……”泽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以前你有过离开父母独自远行的经历吗?”菲比问。
“没有。”
“要不是卑鄙的巫师,我也从未远离过母亲,”菲比说,“除了被赫卡亚人关进监牢的那次。不过,怎么说那也不能叫做远行。”
“发生了什么事?”
“唉,说来话长,既然咱们有大把时间,你且听我慢慢讲。
“在赫卡亚的时候,流亡过去的拿撒亚人全部沦为奴隶,我们家也不例外。母亲在一个赫卡亚老爷家里做佣人,就是干那种最低下的活计,东家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经常非打即骂。说来也怪,虽然东家夫妇态度恶劣,他们家有位少爷却对我们很尊重。那时我六岁,这位少爷跟我年龄相仿,名叫卢卡,我们常在一起游戏玩耍,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好像凉棚和葡萄藤一样,谁也离不开谁。
“有一天,母亲正在东家院子里缝补衣裳,忽然从外边慌慌张张跑进一个陌生人,请求母亲帮助。原来这人是拿撒亚同胞,在街上冲撞了一个赫卡亚人,因此违反了赫卡亚的法律,当时就有差役上前要拘他。这可怜的人慌不择路,跑进我们东家家里来了。母亲听他讲完经过,即刻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把那人带到东家卧房,指示他躲在床下藏身。那天东家夫妇均不在家,我一直跟在母亲身旁,所以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等拿撒亚同胞藏好了,母亲和我走出来,我一眼就瞧见小卢卡站在对面的回廊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我心想:糟了,刚才发生的事定然悉数被他发现了,便将食指搁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声张,替我们保密。小卢卡依旧静静地盯着我们,面无表情,像是完全不认识我似的。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可是我相信这位亲密伙伴不会出卖我和母亲的。
“随后赶来的差役一无所获,悻悻离去,母亲则一直若无其事地干着活。此后直到那天天黑,我再没看见卢卡的面。
“当天晚上,母亲和我被粗暴的砸门声惊醒了。那时候,父亲在北方山区做苦役,只剩母亲和我在家。东家派人抓走母亲,把她吊起来毒打,逼迫她承认白天的事情,并交代那位拿撒亚同胞的下落。母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可是自始至终她只说过一句话:‘尊贵的东家,愿神明保佑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拿撒亚同胞早已逃走,他们又没有别的证据,最后无奈把母亲放了,就此把我们扫地出门。
“看到母亲遍体鳞伤,我的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样,同时,我也气疯了。事情明摆着,肯定是卢卡那个小崽子告的密。我暗暗发誓,终有一日找他算账。几户拿撒亚同胞收留了母亲和我,我就一边照料母亲,一边盘算如何报仇雪恨,至于我和卢卡的交情,早被我愤怒地抛到九霄云外了。
“母亲刚刚痊愈,我便成天去街上溜达闲逛,寻找仇人。有一天,在集市上,我终于发现了卢卡,悄悄跟在他后面,不远不近地走到一条巷子旁,跟着他进了巷子。那是一条僻静的深巷,卢卡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在后头追得也很快,突然间,他停住脚步,猛地回过身,我们差点撞个满怀。他静静地朝我注视,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好像对于我在后尾随心知肚明。
“我扬起早准备好的鞭子,照他脸上就是一鞭,他眼角和嘴角顿时鲜血淋漓,可他竟然一声没吭,还是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连脸上的血也没擦一下。我被彻底激怒了,抡起皮鞭朝他劈头盖脸猛抽,眼看他捂着脸倒在血泊中,还发了疯似的不肯住手。这个硬小子愣是半句饶也没求。
“闻声而来的赫卡亚人抓住我,把我扭到衙门,先是打了一顿,接着将我扔进监牢关起来,等待进一步惩罚。本来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根本不在乎他们如何处置我,谁知道,没过几天,他们就把我放了。回到家中,发现母亲正焦急地跟人商议如何救我。
“有人说,是小卢卡死活哀求父母,让他们去衙门为我求情,说他的伤不是我故意打的,而是跟我外出游玩时无意造成的。我不知道这个说法确切与否,因为打那以后好多年我再没见到卢卡。”
“真是个怪人。”泽帛说。
“我一直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做。”
“你和卢卡再没见面?”
“见过,”菲比说道,“后来,赫卡亚国王准许拿撒亚人离去,在我们集结一处准备出城的当日,我一扭头看见了卢卡。他个子已经长高了一头多,站在四处飞扬的尘土中,远远朝这边张望,脸上伤疤密布。母亲也看见了卢卡,走过去跟他拥抱告别,可是我无动于衷,干脆瞪了他一眼,随队伍一道向城外走。在即将走出城门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卢卡,他还静静立在那里,见我回头,就向我做了一个手势,那个手势是我和卢卡小时候约定好的,含义只有我们俩人懂,表示‘请原谅我’的意思。我连忙把头又转回来,等出了城门,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早就原谅了小卢卡。”
“男子汉可不害怕承认流眼泪。”泽帛玩味着菲比此前说的话。
“比起诚实,宽恕需要更大的勇气。”一直安静倾听的将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