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艳的浪漫
为了“爱”,她代他背部吃子弹——所以才能死在他的怀抱,令他滴下男儿泪;她被他抛落家中的水池——也是唯有如此,她才能死在他的怀抱,享受他的忏情泪;还有第三个她,死无全尸,因为误中副车,被丈夫买凶布下的陷阱炸死;至于第四个她,代子服刑,在监狱里苦头吃尽,最后的画面,见她割开手腕,血流遍地。
你喜欢看女演员(人)们示范“惨死大全”吗?《纵横四海》,王晶策划的亚视剧集,共四十集,陶大宇、谭耀文、叶德娴、周海媚、田蕊妮、刘锡贤主演。这一出近期最受欢迎的肥皂剧,将会给你莫大满足,而且阁下毋须每集追看——上述的“牺牲”,每晚均可在片头重温又重温。
那么密集的前仆后继,据说支持者又是师奶观众居多,眼看姊妹们如此下场,难道同情之外,不会愤慨?——女性角色在同一出剧集里,为何几近清一色的是沙包?“捱打”事小,心甘情愿才可怕——女人对于“暴力”的抵抗力,原来不是站起来,却是躺下去——只有这样,男人才会懂得感激,最终上演墓前献花。
“男人”总爱表示厌恶“女人”一哭二骂三上吊,然而,变相鼓吹女人以寻死控制他们的,也是自己。报载妙龄女子不满男友为捧电视球赛的场而把她冷落,于是吞下二十颗过期药丸——鬼门关逃不逃得过,对用死亡明志的女人来说并不重要。忽然让我想起特首办公室外递交请愿信的人:对于成效也不抱期望,奈何行动上的选择不多。
“男人”喜欢看见“女人”为男人而死吗?答案多少反映在港产英雄片与剧集之中——屡见不鲜的场面,皆是女主角替男主角挡刀剑子弹及铁沙掌。再者,迫使大侠就范,最佳办法乃胁持人质,而人质的最佳选择,若不是他的妻,就是女友。
纵然这种手段最终不会让奸人得逞,因为脖子被架在刀口上的“女人”,最是深明大义,一句:“不要管我!”说时迟那时快,胸前已经送上去给兵刃贯穿。这,可是代表“女人”也喜欢看见女人为男人而死?
或者单纯写个“死”字,有人会嫌失诸粗鄙——电影里肚破肠流也分不到一个大特写的无名小卒,是“死”,而奄奄一息之际还说上一车肺腑之言的(女人),看上去既哀艳,又浪漫,所以这个画面的情操必须被提高,叫“牺牲”。
如果说“女人”在新娘摄影的广告照片前得到遐想上的满足,我怀疑含笑绝息于心目中英雄里怀抱的画面,其实犹有过之——同样是“爱情”的防腐剂,婚纱照中凝固的幸福感,哪里比得上永远的怀念与遗憾?
我把引号放在女人二字的前后,因为我不认为所有女人都一样。然而每次在现实中看到同类的FANTASY,我会反问:“先有‘英雄’?抑或先有为他牺牲的女人?”又,“女人”、“男人”的这些幻想,为什么老是止于翻炒武侠片?
1999年4月22日—4月23日
四十年的头十年
当一个城市的电视文化是被一个电视台“承包”,而当这个电视台的品位又被公认很“师奶”,这城市便很难逃避她的宿命——成为“师奶之城”。
香港,便是因为TVB在过去三十年的“师奶化”而逐渐把香港人塑造成“万千师奶”。我不说整整四十年,是因为从一九六七年至一九七七年的十年间,TVB确是给一个贫穷、无知的地方带来了创新、飞越和突破的希望。以电视剧为例,刚开台时的电视剧种还是以翻译与中国经典为主。曹禺的四幕《雷雨》分成四周在《电视剧场》栏目播映。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喂饲了多少不知道王尔德是何许人的小朋友们。今天的“甜孙爷爷”钟景辉之所以被誉为“戏剧大师”,洋名阿KING,除了得力于在耶鲁大学修读戏剧,更是因为在电视剧仍属荒地一块的时代,他不怕现身说法地做开荒牛。
但随着时代进步,观众不可能满足于连续四十天看由姚克《清宫怨》改编—拉长的《清宫残梦》,即使女主角珍妃动用了阿姐汪明荃。电视剧中加上插曲的“潮流”便始于该时,每晚半小时的“翡翠剧场”,总播映时间不出二十分钟,一首插曲约三分钟,藉着演员对嘴表演,镜头配合歌词活动,一集戏只须有十来分钟的“戏肉”已足以交差。所以,七十年代初的演员们均习惯“寓演于唱”,郊游、上香许愿、折柳寄思等古方泡制的MTV有时比戏剧内容更能令观众印象深刻。
《书剑恩仇录》的诞生是打破钟景辉式戏剧的第一弹,监制梁淑怡不来自戏剧组而是节目部,“派系斗争”也在钟系人马投奔当年的丽的电视后从白热化转为尘埃落定——TVB的戏剧史从此进入新纪元。武侠剧过百集还不算百分百原创——如果没有佳视《射雕英雄传》收视告捷的威胁,梁淑怡可能还想不到电视也可以有这样的新剧种,更不可能令金庸红足半个世纪。然而,时装百集长剧《狂潮》才是最大胆一役。每晚一小时的拍摄量固然惊人,注入社会元素和时代气息更没有必然成功的前例。若以今天的标准看来,“名人秘史”已站潮流之巅,一点不算稀奇,但在一九七七年,只能说是梁淑怡因明白什么是欲望,而把一个制作人应有的前瞻性发挥出来。
2007年11月19日
甘国亮
认识甘先生那一年我十五岁。当时他刚从艺员晋升编导,第一部作品是由贾思乐主演的《少年十五二十时》。我的十五岁和电视剧中男主角的十五岁是两个世界。男主角的生活简单,家庭健全,父母是殷巧儿和李志中,女的在套装上穿围裙,男的烟斗不离口。换上今日的角度,便是很“无印良品”。“无印良品”的还有男主角每天骑脚踏车上学,背景音乐是Francis Lai,学校是在国际学校英皇佐治五世取景,当然是男校。身边同学是刘仕裕、黄建勋、杜琪峰和我。四人中最CUTE是杜琪峰,因为他的角色笨拙而可爱。而我是怎样在电视剧中当起人肉布景板的?因为我在十五岁那年遇上甘先生。
那年我替某份青年周报写人物专访,对象是甘先生。才认识不久,甘先生便叫我试写电视剧本。生平第一出剧本是个十五分钟的短剧,被放在周末晚上的《青春乐》中播出。当时的编导是张之珏。而我便是这样代替甘先生成为张之珏的一支笔。只是我心里明白不论我有多努力也不会有他俩合作的效果。在更早前,甘和张已创造了叫好叫座的《朱门怨》、《太太团》、《两家人》。
之后张之珏随当时被称为“钟(景辉)系人马”跳槽丽的电视。甘先生留在无线。不知道他可有因为选择留下而被冠上“梁(淑怡)系”的标签?“梁系”和“钟系”对于十五岁的我的最大分别,是SELINA时髦,KINGSIR传统。所以甘先生可以在黄金时段拍实验电视剧。当今日梁淑怡和菲林组两个名字被人提起,大家几乎只记得许鞍华、徐克、章国明、谭家明。其实当年最被咬定为专跟观众过不去的是《淡入淡出》、《人间世外》,以至出动汪明荃、朱玲玲、缪骞人、余安安、李琳琳、廖咏霜、苗金凤、高妙思、程可为、黄韵诗、林建明等十二位无线花旦向CHARLIE'S ANGLES致敬的《玛丽关七七》,才会造就了“甘氏出品,必属难明”的金漆招牌。
甘先生的戏真是曲高和寡吗?在某集由黄韵诗主演的《诸事丁》里,确实出现过拿《八部半》大塞车和马斯杜安尼执黑色气球升空开玩笑的场面。又,在《人间世外》的其中一集里,由甘先生本人饰演的角色因留不住变了心的男朋友郑少秋而把他杀死,最后一幕是,在被他吃得津津有味的吐司上,抹的不知是草莓果酱还是负心人的血。
以艺术电影和同性恋作为电视剧题材,甘先生纵使不是开先河第一人,起码也没有落在潮流之后。还有在《香港风情画》中半小时男(甘)女(汪明荃)主角没有一句对白,全靠眉目传情;《淡入淡出》其中一集中的摄影师和模特儿分别是不在场的一个男人的情妇和妻子,甘先生用主观镜头把同一段对话分割成两个十五分钟的片段,观众每次只能在画面上看见一位演员,另一位的表演则只有声音。
不难看出甘先生不只喜欢看电影,更喜欢拍。荷里活片爱看,老好粤语片也爱看。认识甘先生后的第二年,梁淑怡下令开拍世界名著剧场,甘先生自己操刀拍摄《欲望号街车》,我则替他写《简爱》。《简爱》由李司棋担纲,罗切斯特先生是石修。这个卡士与电影版的钟芳婷与奥逊·韦尔斯何其大异其趣,但都比不上用苏杏璇饰演原本由费雯丽饰演的布蓝青大胆:甘先生版的《欲望号街车》里,史提拉是程可为,史丹利是石修。石修当然不是马龙·白兰度,但在陈振华是当家小生的年代,他已是少有的“粗犷”的电视小生。
用“粗犷”形容石修若是稍为牵强,从林子祥与黄锦燊开始在甘先生作品如《山水有相逢》、《过埠新娘》、《不是冤家不聚头》、《青春热潮》、《甜姐儿》等冒出头来之后,电视观众便不愁男主角不够男子气概。两个人都有两撇小胡子,是纯属巧合?还是甘先生偏爱?致使后来杨群也在《神女有心》中轧上一角,我也以为是“胡子”玉成的好事。甘先生却告诉我,当年的大小不良原先意属谢贤与苗侨伟携手,我才为电视史上错失一次司棋和谢贤的合作而感到遗憾。
但有人会说,司棋是甘先生在无线的“班底”,也就是“甘系”长驻台柱,多演少演一出并无相干。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因为唯有在甘先生手上,李司棋才有机会不做“李司棋”。像《神女有心》中的泼辣鸨母常念奴,《无双谱》中精神分裂的鲤鱼精和相国千金,《山水有相逢》中集林黛、尤敏、葛兰、林凤、于素秋、红线女、白雪仙于一身,《轮流传》中城府甚深,任由理智战胜感情的富家女等等。我喜欢甘国亮笔下的李司棋。而李司棋在《轮流传》里发出的光芒,是一个女演员在遇上对的导演后为他无条件奉献所得到的回报。即使今天她的表演空间已局限在2036灵芝孢籽的几句广告台词里,我仍然会在她的脸上看见某种不灭光辉。
我和甘先生的关系在《轮流传》筹备开拍前一度中断,是到《执到宝》上场时才回复以往的稔熟。因为他曾问我要不要为《轮流传》打头阵的一至五集执笔。我明知力有不逮,但又被故事感动而竟然不懂得一口拒绝。心理挣扎一番后,结果累了甘先生要在最后关头亲自出马。所以有段日子我连电话都不敢拨给最早告诉我我可以写剧本的那个人。
今年圣诞前在影音店赫然看见《轮流传》以“原装足本”的VCD面世。立时三刻买回家看得昏天黑地。随着剧中的圣诞、新年、农历年、端午、台风袭港、中秋,然后又是隆冬、游工展、开圣诞派对,编年史般纪录了每个角色经历的际遇和心情变化。而在最后的第二十二集打出全剧终的字样时,《轮流传》里度过了一年半载,我们的却已来到二十五年后——随着这二十五年所消逝的,不只是三分一出《轮流传》,还有它背后的精神。在今日往回头看,我最无愧于《轮流传》的,也许就是让它的第一至五集得到它应得的作者:甘国亮先生。
2006年2月22日
HONG KONG VERSION OF THE DEVIL WHO WEARS PRADA当所有人以为女波士穿PRADA是荷里活带起的潮流,当下在无线经典台回放的《甜姐儿》骄傲地告诉我们,原来早在一九七九年,甘国亮监制的该出情境喜剧已竖立起“OL花生秀”的崭新戏剧品种。故事背景是“城西酒店”(一定是以“怡东”为蓝本,因为大堂布景有三分似),女主角是公关经理缪骞人。她是《穿PRADA的恶魔》中的港版Anne Hathaway,上司华娃的全天候“黑面”媲美梅丽·史翠普,Emily Hunt的“闺密”角色则由苏杏璇脱胎换骨上阵:从影以来第一次且唯一一次名牌衫穿得比缪骞人更凶更狠,又是写专栏与主持电台节目的城中才女,影射的名人呼之欲出。
理应是“历史文物”,但《甜姐儿》却见证了什么是“永远流行”——即便看着缪骞人换了一袭又一袭老早“过气”或已消声匿迹的品牌裙子,如DOROTHY BIS——因为那个时代是鼓吹个性的,演员是有格调的,半小时一集戏看下来,目不暇接之余,也教人感慨当年的电视剧比起今日的实在时髦太多太多。
今日的电视女艺人中,有谁能把pre-Agnes b的大楷B小姐(DOROTHY BIS)穿得像第二层皮肤?线条简单、颜色纯净的两大特色在今日的潮人眼中就是不够“浮夸”,“潮”之所以大行其道,大半是藉着抢耳、抢眼来掩饰多数人对过于平凡、不够突出的自己内心的惶恐。相反,要发放自信的魅力,难度上当然比紧贴潮流、兴乜着乜来得高,因为别人的羡慕目光可以只是金钱效应,唯由内而外的修养得来的气质,才让人长久受用。
《甜姐儿》若是在真的重视“时尚”的英美,早已成为博物馆藏品。奈何,这儿是香港,它便只能充当“三十年不见的月亮从云层中露面”,教人不知如何以对。
2010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