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回头,忧心忡忡地同捷舟说:“你家是农村的,回去看看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大规模闹事的迹象?”
“让工人搞点调查,是个好办法,听说,毛主席把身边的人员都派出去了。”甄广怀显然对这一做法感兴趣,他把宫义男和甄玉望招到跟前吩咐,“你们俩也可利用周末,在城市、农村搞些调研,尽量多了解些情况。”
按照书记的要求,捷舟一大早起床,踏上回乡的路程。回到妙疃,已是十点多了,太阳已懒懒地挂到了天空的东南角,村子里还看不到几缕炊烟,鸡鸣犬吠早已消失,山乡静得出奇。快中午了,七十多岁的王恒老先生才拄着拐杖,慢慢挪动着走下大门的台阶,坐到胡同口的一块石头上歇息。他面庞肿胀,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坐在那里,掐指计算着时日,叹了口气。
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王恒老先生抬头一看,一脸愁容的李奶奶正向胡同走来。
“老嫂子,忙啥去啊?”王恒老先生关心地说。
李奶奶低声回应:“俺孙女在家里饿得直哭。我去看看,哪里还能找点吃的。”
王恒老先生心中一酸,颇感无奈,叹了口气说:“家家都断粮了,到哪找啊?”
“哪个荒年,都得死人,要再拖下去,撑不住的人家越来越多了。”李奶奶伤感着。
“要说灾呢,前年收成还挺好,可惜呀!收得不及时,不少烂到了地里。去年遇了点灾,加上盲目深翻土地、搞密植,收成少,浮夸虚报了那么多,最不该办那个集体食堂,开始放开吃,浪费那么大,没粮了,又把各家的粮食都搜了去。”王恒埋怨着。
“听说老毛子去年也趁火打劫,搞逼债,国家号召交爱国粮,算下来每人也交了十几斤,这还算什么老大哥!”李奶奶数落着。
“我刚才在算,离夏收还有两个多月呢,这日子怎么熬啊?”王恒老先生掐着指头说。
“大人还好对付,俺那可怜的小孙女,自打生下来,她娘就饿得缺奶。现在找不到吃的,孩子不停地哭,看着都让人揪心。”李奶奶边说边挽起袖口,在胳膊上按了下,凹下去的坑半天起不来,“现在只有槐树叶了,吃了这东西就浮肿,这么点大的孩子,咽不下去啊!”
王恒老先生哀叹一声:“天灾乎?人祸乎?真是一言难尽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在互发感慨,忽听远处“扑嗵!”一声响,两人抬头往胡同口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倒在了地上。两人赶忙过去,才看清是王季冰倒在了那里,他面色蜡黄,衣衫撕破,身上有几道血口子,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后脑勺上一个大伤口在流血。
“他这是到哪去了?怎么摔成这样子?”李奶奶吃惊地问道。
“昨天还张罗着给大家从仓库的角落找粮食呢,怎么突然伤得这样?赶快喊人啊!”王恒说着喊起来,“快来救人啊,有人受伤了。”
不一会儿,李奶奶的孙子陈立明闻声走了过来,他拉起倒在地上的王季冰,背他回家,可是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跌倒在地。“哎呀,这孩子力气那么大,最近也饿得没劲了。”李奶奶心疼地诉说着,“来人呀!”她继续喊着。
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家里走出来,一个人背不动就两个人抬,可是两个人抬着走了没多远,就站在那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都饿得没劲了,多上来几个人抬。”王恒老先生招呼着。
四个人跟上来,摇摇晃晃地抬到胡同口拐弯处,又弓着腰走不动了,“再上几个,再上几个,轮着来。”王恒老先生焦急地继续喊着。
街上的人们紧跟在后面,你抬不动了我上,我抬不动了你来,捷舟也赶上来帮忙,一拨倒一拨,终于把王季冰抬回了家。
王季冰的妻子郭婶看到被抬回的丈夫,急得哭了起来:“昨天他念叨了大半夜,一再捶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当时真是犯了浑,相信亩产一万斤,相信密植多打粮,乡亲们缺粮我有责任,怎么能给他们找点吃的?那时窗外好像有个声音传来,他鸡叫前就出去了,也不知在哪里摔成这样子。”
“侄媳妇,别说了,赶快放到床上,想办法熬点糊糊给他灌进去。”王恒老先生喊着。
郭婶在家里翻了半天,没找到一把面,周围的人直叹息,看来家里都没粮了。人们聚集在门前,焦急地议论着。几个路过的人挤进来嚷着:“这都是共产党搞‘大跃进’造成的恶果,很多村的人已找县委、地委算账去了!”
“算账有什么用!”人群中有人嘟囔。
“人多了闹起来,地委就要想办法!”另一个外乡人煽动着。
“地委又不产粮食,他们有什么办法想?”人群中还是有人不赞成。
“上级来了返销粮,闹得厉害的公社和大队都发了,地委的白面馒头用油炸着吃呢!”又一个外乡人煽乎着。
“有返销粮,我们应该要!”王四云站在院里叫起来,“要是没有‘大跃进’,哪会家家都没粮?不能这样让王大伯躺着,我们找地委要返销粮去。”
“是啊,我们饿成这个样子,有了返销粮,应该去要。县委、地委也应该管,‘大跃进’是他们号召的,离夏收还有两个月,断粮的日子怎么过?他们不给不行!”人群呼应起来。
大家不约而同地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庄,向古州走去。沿村的人们听说,不断有人加入这个队伍,人流越汇越多,黑压压的一条长龙,前看不到头、后望不到尾,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着。几个外乡人走出村子,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山坡上,一木兴奋地拍拍牟智兴后背说:“算得准啊!现在全中国是一堆干柴,点火就着。寻宝的机会更多了,抓紧勘察第三道山梁吧!”他回身对邢冬浩吩咐,加派点人,下去煽呼煽呼。
几个人影,蹿进村庄,更多的人,从村内涌出,加入队伍。远处,凄凉的箫声传来,捷舟向山峦望了望,他知道,那是眼下不可能追上的山魂,他奔上大路,朝进城的人流赶去。
在离城十几里的蝎子湾,听到前方路旁有人争吵。合抱粗的几棵古桑树,伸展着盘龙似的枝干,刚刚吐出的嫩芽,已被饥饿的人们采光。树间,两个人站在那里,不停地争论。走到近处,捷舟看清,是宫义男和甄玉望。望着蜂拥而至的人流,甄玉望抖着手说:“看看!出大事了吧?咱俩马上回去报告,让地委赶快要返销粮,要不,这帮人进了城,不把地委砸了才怪呢!”
“这些人太缺乏觉悟了,我俩要赶快到公社,让他们组织人劝阻、拦截,搞好教育,绝不能让他们跑到城里闹出大事。”宫义男说着他的看法。俩人拉拉扯扯,都说服不了对方。就在这时,捷舟来了,俩人让他谈谈看法。
心急如焚的捷舟,捏了捏兜中的砾石,心中冷静了许多,他暗暗思考:群众进城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粮食啊!城里现在也没粮,砸了地委也没用!即使有点返销粮,先发给最急需的地方也没错。新中国成立后这几年,农民对党还是有感情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如果处理得好,应该不会做太出格的事!如果去拦截压制,保不准会弄出事来。想到这里,他劝解说:“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研究的末尾。群众会不会闹起事来,还得再看一看,操之过急,办法失当,会激化矛盾!”
“说得轻巧!你看看,现在人像潮水一般往城里涌,还不是闹事啊?还有时间等?!”俩人同时对着捷舟发起火来。
“他没见过多少世面,别和他啰唆,情况这么紧急,咱们先去公社反映,要他们赶来劝阻,之后抓紧进城,报告情况,要求地委赶快要返销粮。”甄玉望不由分说,拉起宫义男就走。
捷舟跟着人流向城里走去。
下午太阳偏西,走在先头的人群已经到了古州城墙脚下。城墙已在战争年代坍塌,像一脉土山岭一样围在城边,长满了野草和树丛。斜坡上一群孩子挎着篮子,蹲在地上,仔细寻找着野菜,可是这里不知已被人挖过多少遍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几根。
忽然“扑嗵”一声,一个小女孩一头栽到了地上。
“寒雪,你咋了?!”一起挖菜的孩子紧张地喊着,一条条小腿在吃力地向她挪动。
可是,只看到孩子们的上身在晃动,腿却像粘在地上一样,挣扎好一会儿,也没移动多少。
“是寒雪吧?”大家循声望去,一个颤颤微微的老奶奶拄着棍子走了过来,她心疼地摸摸孩子的脸,猛抬头看到城下黑压压的人群。
“大娘,这孩子是怎么了?”走在人群前头的李逊问。
“饿的呀!这孩子中午就在这找野菜,到现在也没找到几根,是饿晕了啊!”老奶奶说。
“孩子都饿成这样,政府应该管,找地委去!”魏丛亭喊着。
“对,找地委去!”队伍中人群呼叫着。
“唉,找什么地委呀!这就是地委宫书记的孩子。”老奶奶瞅着孩子丢在地上的竹篮叹口气说。
上千双眼睛一起盯向这些竹篮,每个都用红漆写着“地委大院”。
“地委领导的孩子都饿成这样?”人群中发出疑问。
古州中学就在附近,听说来了一大批人,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不少老师和学生们都跑来看。
“何止地委的孩子挨饿,省委的孩子也在挨饿。听说毛主席也给自己定了量,他老人家的女儿也在挨饿。”李校长回答。
“不可能,毛主席的孩子怎么能挨饿呢?谁见了?”人群中有人问。
“我的女儿就在北京上大学,跟毛主席的女儿还是一个班呢,她们住在一起,天天吃不饱,有时饿得发晕,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一趟,这可是我女儿亲口说的。”李校长高声说。
“啊,是这样的呀!还有人说他们白面馒头用油炸来吃呢!”人群中发出感叹。
“谁说的,我们看看去!”李校长喊。
“啊!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有人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掉头往回走,后面的人呼呼啦啦跟了上来,人群又像潮水一样缓缓地退了回去。
冒了一身冷汗的捷舟,庆幸自己蒙了个大概,跟着人们回到村里。支部书记赵殿辉,正焦急地站在大路口张望。捷舟走上去,把情况说了一遍。他急得直搓双手,这位抗战后期入伍的老兵,跟着部队,从古州一直打到东北,又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后来复员返乡,他曾遇到过多少难题啊!但看样子,眼下这种棘手问题,他是第一次遇到。
捷舟说:“大伯,得想个办法把人心稳住。”
“是啊!是啊!”赵殿辉抽着旱烟,一口一口地喷着浓雾,他眯起眼睛琢磨了好一会儿,拍了拍捷舟的肩膀说,“孩子,在东北打仗时,部队曾搞过‘诉苦三查’,现在虽然遇到了难处,但总比旧社会好吧,我们可以组织社员们来个新旧社会对比。”
捷舟听了,眼睛一亮,觉得是个好办法。赵殿辉组织开了个支委会,大家讨论决定,晚饭后开个忆苦会,由生产大队新补选的年轻副队长季述主持。
也许大家对白天的行为觉得有愧,晚上来的人格外齐。季述环视会场,先请赵殿辉支书讲话。
赵支书说:“今年遇到了饥荒,虽说与去年的灾害有关系,但我们领导瞎指挥、搞浮夸,负有更大的责任。近段时间,有几位省、地级干部被调离了,有的还撤职或降职,宫书记也被批评,上级派来了个第一书记,刘汉卿书记也摘帽了,很快从边疆回来,当农林局长。”
“太好了!这么说红玉姐也就回来了?”捷舟高兴地跳了起来。
“没有,程思遐为剑超治病的高超医术,使红玉着迷,她拜程大夫和当地一位奇人为师,潜心钻研医术去了!”赵支书惋惜中带着点赞许,“这孩子真是个奇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会场,继续同大家说:“去年,上边浮夸,下边虚报,多征走的粮食,也准备返销。我当时头脑发热,是搞了浮夸的,大家有意见,尽管给我提,我已写了报告,恳请组织处理我。错已经出了,怎么处理都行,但当时的心确实是好的,想加快建设,早日搞出个共产主义来,彻底摆脱过去那种人剥削人的旧社会。为了使大家坚信共产党的领导,今天,在村里搞个新旧社会对比试点,每个人把旧社会受的苦难诉说一下,和解放后的情况比比,看什么时候好,有啥说啥,实话实说。谁带头?”
一席话打开了人们回忆的闸门。古州土地肥沃,人们勤劳,也算个富庶之地,但是近百年来,列强侵掠,兵匪横行,地主盘剥,劳苦大众被奴役、被剥削,家家都有本苦难史、血泪账。
村民张四海首先登台发言:“清朝初年,我家还出过两榜进士,家业殷实,甲午战争失败,在京为官的祖先愤而自杀,清政府为筹集赔款,我家把地卖光。庚子赔款,摊到老百姓头上,家家不堪重负,我祖太爷又把家产卖光。德国人修胶济铁路,把我们家的宅基地也占了,从此我们家就成了无地流民,四处给人家扛长工。我一个哥哥给地主放羊,因为在山里被狼吃了两只,回来后被打断了腿,一气之下跳了井。我一个妹妹八岁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后来被人家转卖,直到现在,也没找到下落。我从小就不知道吃饱是怎么回事,十二岁被国民党抓去修炮楼、修城墙,我们在下面干活,监工的兵端着枪来回走,看谁不顺眼就给一枪托,我朝他瞪了一眼,就给了我一刺刀。”说到这里,他把胳膊捋起来,一条长长的伤疤呈现在大家眼前,他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赵殿辉鼓励他:“别难过,继续说。”
他抬起头,看了大家一眼:“从解放到现在,虽然这两年遇到了这些事,但总的说,我们日子好多了,有地种、有饭吃,没人欺负我们。今年这个粮荒也是各种原因造成的,再过几个月,日子会好起来的。”
张四海刚说完,人们熙熙攘攘地议论起来,上台诉苦的乡亲们越来越多,大家讲到日本鬼子横行、地主的盘剥、土匪的残暴、国民党的苛捐杂税,无不痛哭流涕。讲到解放后这九年多,大家觉得好光景过了六七年,就眼前遇到这件事,克服克服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