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集体找找领导,都不愿意走,还能把你们押回去?”中年人一杯酒下肚,露出一副喝多了的样子。
身旁桌上,一个胖大的陪酒老乡端起酒来,接过了邻桌的话题:“冀支队长,您带部队打胜仗回来,本来要风光风光,遇到这撤编的事,压力可大喽!”
“是啊!”冀支队长今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觉得这几句话说到心里去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说,“只有那么几个留下的名额,怎么也摆不平,尤其这次涌现的战斗骨干,都集中在我那个老营连。”
“听说你那个老领导的儿子钟麒麟表现不错,他该走不了吧?”敬酒人问。
“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他们几个留下来,二营占的名额就太多,和其他营摆不平,就会有意见;让他走呢,于情于理,心里又舍不得。”冀追星索性把筷子一放,道出了心里话。
“唉,我知道你难!只考虑摆平,违背情理;如果摆不平,下边有意见,闹起来,是你的责任。你能干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呀!可别把自己也赔进去了。听说有的部队为撤编组织不好,处理了好多干部呢!”
坐在一旁的甄玉望听得聚精会神,敬酒人忽然拍了拍脑门:“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今天是庆功,应该多谈高兴的事,我怎么扯起这些来了,自罚一杯!”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些话传进捷舟耳朵,心里觉得不舒服,这些话听着体己,实际上是在暗示他们:“撤编中,要多为自己着想。”
捷舟和宫义男同坐一张桌,几位陪同的老乡看到他俩时不时听听邻桌的议论,打起了哈哈:“撤编是上级的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级怎么说就怎么办,想那么多干啥!”
宫义男站起来,给他俩敬酒:“你俩说得对,军人就要坚决执行命令……”
翌日,整编工作开始,根据命令,骑兵支队撤销,留下部分骨干补充到其他部队。这是一支具有光荣传统的骑兵队伍,由抗战时期我军的几支骑兵部队发展起来的,领导来自各营团,部队成员绝大多数家在边远艰苦地区,那里经济落后,生活困难。从几十年战火中拼杀出来的领导,看看当年的老部队、老部下,心情沉重,哪个也舍不得他们离开;基层的干部战士想到复转回去后的困难,也都希望留下转入其他部队。
党委会连续开了两天,围绕人员的去留争论激烈,有的主张要多保留参战骨干,他们的战斗精神是部队战斗力的火种,像王泰山、钟麒麟、战枫等的机智勇敢,是所有部队都需要的;也有的说,我们这支部队战斗了几十年,哪个团都有光荣传统,哪个营都有战斗英雄,要保留都保留。但是算来算去,保留骨干的名额,远远少于战斗骨干的人数;有的还话里有话地旁敲侧击:“这次参与追剿的主力二营,是当年您的老部队,冀支队长啊,政委缺编一年多了,您是党委书记,可要一碗水端平啊!”捷舟隐隐感到,酒席上敬酒人的那几句话,正在冀追星等人心中发酵。
捷舟、宫义男、甄玉望也列席了会议,不少人鼓励说:“你们三位是兄弟部队的,是局外人,你们也谈谈看法。”
宫义男激情地站起来:“上级文件讲得很清楚,这次撤编是为了部队向新的阶段发展。革命战士是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在决定军队发展的重要关头,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计较个人得失。要讲小道理,谁都可以讲出很多。我看,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现在,只能按比例留战士骨干,其他人一律复转,这也是革命军人为军队发展作出的一次重要贡献。”
捷舟深知,宫义男本来就“左”一些,昨天陪酒老乡的那些话,进一步固化了他大脑中“理”的区域,截住了“情”的区域的根脉。
想到这里,捷舟接过话题说:“部队成员年龄有差距、经验有新老,我们许多部队已经多年不打仗了,像钟麒麟这样年轻的战斗骨干,还是应该保留下来。这支部队近年来打得很艰苦,应该多留点人。”
甄玉望心里嘀咕:“撤编是大趋势,按照具体情况来确定人员走留,恐怕三天两天扯不清楚。不能按时完成任务,领导们要受批评,我们来帮助工作的也不好看。这次撤编反正也轮不到我们头上。”于是他站起来说,“我同意宫义男同志的意见,按比例确定去留。”
捷舟知道,甄玉望患得患失,听了昨天敬酒人那番话,他不可能再说公道话。
会场陷入一片沉默,捷舟静静地望着冀追星,看到他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红,似乎被迫下了决心。无疑,敬酒人那番话,深深印在他心里,已经发挥了作用,为了怕别人说他偏心,他也不敢再留钟麒麟和战枫了。只见他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发言:“我们部队,是从单一步兵发展起来的,骡马化曾是我军进步的重要象征。为了实现骡马化,我们苦苦地追求了多年,现在骡马化时代过去了,部队正向摩托化、机械化发展,这是我军发展壮大的标志,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每一个党委成员,都要舍得丢下和老部队在战火中凝成的情感,站在党的立场、军队发展的全局,领导做好整编。为了避免闲话,我赞同多数人的意见,按比例确定走留指标。大家提到的钟麒麟、战枫,虽然这次追剿战绩突出,钟麒麟父亲又是我的老上级,但是,为了尽快完成上级交给的整编任务,我同意按比例下达名额。”
听说钟麒麟这样的骨干都要复员,整个部队再无人攀比,迅速稳定,保留的骨干也很快确定了下来。
晚上,邢冬浩来到松林中的一间小屋,一木正用铁钳捅着红红的牛粪火。
“盟主,我们这次草原之行,白费了力气,进入贩卖毒品队伍中的人被打掉了,边防建的几个点也没能保住,原指望部队撤编能乱一阵子,我们乘机把边防几个点再恢复起来,结果部队也没乱得起来,主要是那个冀追星没有考虑关系,硬把钟麒麟复员了,其他人也就闹不起来了。”邢冬浩呆呆地说。
“留下他,是出以公心;让他走,是怕别人说他私心重,这才真是私心呢!他们眼下没有闹,从长远看,对我们是件好事。”一木不紧不慢地说。
“有什么好处?”邢冬浩不解地问。
“有了这支部队中的骨干,我们的财路、通道才被断掉的,让他们都转业复员回去了,我们再派人来恢复在这里的情报网络。”一木答。
两人注目对视,露出了微笑。
“这次行动,最想不到的是,山魂也来了,草原上无遮无拦,可是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还是未能追到。”辛席童不无遗憾地补充。
“是啊!这是我们最大的失败!”一木长出了口气说。稍停,他又继续道,“不过,山魂也不是那么好抓到的,我现在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也来了,是追我们?不对啊!他明明知道我们在追他呢!是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对啊!国家大事值得关心的地方多着呢,从在草原上发现他那天起,我就在想这件事,我想可能与龙门三子有关系!”
“和龙门三子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跟在我们后边来的,龙门三子来草原的时间,还在他后头呢!”辛席童不解地问。
“他会提前打听到消息的,像这个部队明天举行撤销仪式的事,我们不是三天前就知道了吗?山魂的消息也会灵通的。”牟智兴分析道,满屋的人一起点头。
第二天,骑兵支队的撤编大会,在烈士陵园旁的广场上举行,干部战士牵着军马,列队来到广场,走进陵园,向先烈告别。
冀追星带领全体指战员脱帽向烈士默哀、三鞠躬。他站在烈士墓前,神色庄重地说:“先辈们,你们辛勤带出的骑兵支队就要撤销了,但是,撤销的目的是为了发展更现代化的军队。你们放心吧,不论走在哪里,我们都忘不了那些艰苦奋斗的岁月,忘不了你们留下的光荣传统,也忘不了回来看望你们。我们要像一把火种,撒向地方和部队,让大青山精神在更多的地方开花结果。”说到这里,他涕泪纵横地摸着一块墓碑说,“老钟啊!对不住了,麒麟只能回去了,你的遗愿让孙辈们实现吧!”
队伍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走出陵园,全体指战员眼含泪花,牵着战马,整齐地站在广场上。分区司令宣读了支队撤编的命令,绿色的骑兵军徽从墙上缓缓地降下,战士们恋恋不舍地抚摸着战马的面颊,舍不得离开这朝夕相处的无言战友……
望着依依惜别的干部战士,捷舟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撤编应该实事求是,部队的摩托化发展,需要一个过程,像钟麒麟、战枫这样经过战斗考验的骨干,对这一带地形特别熟悉,是部队建设急需的人才。俗话说,高原识途唯老马啊!如果再有事,这种人才是离不开的!”他反复向几位师领导建议把他们留下。但领导们都觉得,这支部队的人留多了,其他部队难以摆平,冀追星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捷舟说:“我们可以向上级要求多保留点人才。”
领导们说:“我们部队历来讲究严格执行命令,撤编令已下,这个建议谁还敢提?”
捷舟说:“坚决执行命令的传统是为了提高部队战斗力,与保留骨干、提高战斗力不矛盾,相信上级领导会按实事求是的原则办事。”他连夜赶写了一份材料,越级报了上去。
战斗结束了,部队复员顺利,捷舟、宫义男、甄玉望也该归队了,师领导按照战斗人员立功比例,商量了给三人记功的问题,觉得很为难。因为战时记功比例为5%,三个人最多只能一个人记功。
宫义男首先找领导表态:“冲锋陷阵是军人的职责,是对每个共产党员难得的考验,能经受这次锻炼,比什么都重要。记功的事不要考虑我。”
捷舟说:“我在工作中没有特殊的贡献,对保留骨干问题还有些不同意见,我不够记功条件。”
“这三个人,给谁记功也摆不平!”师政治部主任正在为难,听到两个人的谦让,顺水推舟地说,“那就给甄玉望记功吧!”
甄玉望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师部给每人所在单位写了一份鉴定,给甄玉望的鉴定中提出了记功的建议;给宫义男的鉴定中高度评价他公而忘私的精神;给捷舟的鉴定中,在正面评价的同时,也对他坚持己见的做法给予了说明。
三人高高兴兴地打好背包,准备返程。
冀追星对捷舟有点恋恋不舍,他提起背包相送,走出门不久,冯少卿副政委追上来说:“上级领导看了捷舟写的材料,很受感动,电话指示,我们可以超过比例多留一些骨干,像钟麒麟、战枫这样的战士,一定要重新召回部队。同时,通知还肯定了支队党委坚决执行撤编命令的态度和冀支队长从大局出发的精神。”
机关干部跑过来,感谢捷舟的努力,政治部主任还多次要拿回重写给捷舟的鉴定。
捷舟婉拒说:“一次战斗就是对生命的一次历练,我一直追求对客观事物的求实态度,可是尽管做了,总觉做得不好,哪里还有资格记功、受奖啊!”
欢快的笛声,自远处飘来,山坡的高树上彩绸飘飘。捷舟陶醉了,他眯起眼睛,想象着山魂的身影。
朦胧中仿佛看到观通老人摇着宝葫芦,面带微笑:“怕人说有私心,而改变为公的初衷,这也是一种私心,有了这种私心,就难以求实,冀追星的决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迫作出的,敢反映者,就是求实。”
回到部队,甄玉望被记了二等功,宫义男受到嘉奖,两人都提了一职。几个要好的战友颇为捷舟鸣不平,捷舟心如止水,一笑置之。一个多月后,他被调到师宣传科,随领导和机关勘察新点,登上一座高山,怪石嶙峋,奇峰陡峭,狂风吹着沙尘,如烟似雾,一道峡谷如刀劈斧削,不知是什么人,刚刚搭起一条索道,一支小分队迎面走来。走在前面的干部迎风敞着大衣,疾风吹拂起衣襟,长长的羊毛露在外边,来人越走越近。捷舟惊呼起来:“啊!好熟悉的面孔啊!那不是王泰山吗?你怎么到这来了?”
一行人在索道上停住了脚步,王泰山端详了几眼,高声喊起来:“这不是捷舟吗?怎么在这里碰到你了?”他兴奋地跑了过来,身后的人紧紧随着。
行人的急奔,使索桥剧烈地来回晃荡,几只山鹰惊叫着,飞离桥边的枯枝,在空中盘旋。
捷舟也跑着迎上去,王泰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捷舟啊,谢谢你!谢谢你!我又留在部队了,现在守备团当副团长。”他向后一招手,钟麒麟、战枫赶了过来,“领导在你那个报告上批示,把他俩重新召回了部队,钟麒麟现在是二连连长,战枫是排长。上级打过招呼,我们是草原通,需要了,要随时回去指导。”
“冀支队长呢?”捷舟前后搜寻着队伍中一张张面孔。
“他转业到岳丹了,那是他当年打游击的地方,地委领导和机关干部,几乎全是他当年的战友,解放后就不断来信劝他回去,他的年龄在部队发展很困难了,经过再三考虑,他谢绝了领导和同志们的挽留,转业回了岳丹。”谈到这些,王泰山深感惋惜,“哎!如果不是当年你写的那份报告,我们都回去了!”
带队的领导围着捷舟部队的首长,热情地赞扬捷舟实事求是的精神和对他们的帮助。
听到这些,捷舟欣慰地摸了摸兜里的砾石,抬起头来,只见太阳西下,群山逶迤,一望无际,满天的红霞,映射出道道光芒,好像条条红绸在飘舞。
捷舟触景生情,思絮飞掠:“山魂现在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