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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乱中更见伪与诚(4)

白凯一走,树立王阿水为重大典型的事顺利通过。他的事迹材料被各级转发,报纸加大号标题刊登,他用五个大字抓“支左”的劲头更大了。研究人员去不了实验室,急得团团转。洪诗咏不断找捷舟想办法,捷舟硬着头皮找甄玉望,劝了几次都无效,于是他违心地给甄玉望出点子说:“你抓出了王阿水这样一个典型,是放了一颗政治卫星,如果你能抓革命、促生产,在卫星系统研究上出点力,不是又放了一颗卫星吗?”

甄玉望有些顾虑地问:“现在政治压倒一切,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抓科研会不会被批为唯生产力论?”

“不会的,研究人造地球卫星,是毛主席亲自提议的。咱俩说句悄悄话,王阿水那样的典型不过是配合当前的政治气候,人造地球卫星,那才是功在千秋的大事。”捷舟进一步劝导。

“是的,我同王阿水谈去。”甄玉望开窍了。谁知,谈了几次,王阿水不同意。他说:“甄军代表,抓学习要雷打不动,是上级的要求,也是您再三强调的,为人民服务要全心全意,抓政治学习是为人民服务的实际行动,半心半意怎么行?”王阿水的倔劲上来了,甄玉望也没有办法,他怕万一顶起牛来,让别人笑话。捷舟看出了玉望的难处,再次违心地给他出点子说:“让他巡回报告去吧!他走了,专家们就能集中精力搞段时间的科研。”

军管领导小组根据甄玉望的建议,组织王阿水外出做巡回报告,安排专家们集中力量搞一段时间科研。

捷舟早该回机关了,好不容易看到专家们进了实验室,于是他告别甄玉望和军管小组的同志,踏上了返程。

捷舟回到机关,宣传部林木部长找他谈话,首先表扬了他在帮助工作期间,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帮助纠正了许多不良倾向,同时,艰苦奋斗,加班加点,材料也写得好。林部长告诉捷舟,借调的时间到了,部队催着要回去,机关已研究过,很快调他来指挥部工作,让他回去待几天,接到调令后顺便把手续办好。

捷舟回到部队没几天,想不到甄玉望也回来了。原来,杨林怂恿古州工业学校教师、“卫东彪”造反派头头余光宪,揭露甄广怀也是叛徒,关进牛棚批斗,根据群众组织的来信,甄玉望也不适宜继续“支左”,被调了回来。他见到宫义男委屈地说:“我爸只是负伤离开部队几天。去龙门崮寻菱湖泉水时,你是见过的啊!”

宫义男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三十七节书榜样惹怒四人帮

秋去冬来,寒风萧瑟,换冬装的时候到了。白凯副政委的夫人何新秀卧病在床,她给熟悉的机关干部写信,托他们给白副政委送棉衣,收到信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吭声。甄玉望为了划清界限,把信贴到了阅报栏上,后面附了一句:“何新秀不和大叛徒白凯划清界限,就是自取灭亡!”

这时,指挥部发来调令,正式调捷舟到指挥机关宣传部工作。捷舟当即找到公务员,让他把白副政委的棉衣捆好,自己给捎过去。不一会儿,公务员带着两个包过来:“何阿姨让谢谢您,又说她儿子白乘风在内蒙插队,您正好路过,如果方便,请您把他的衣服也带过去。”

“告诉何阿姨,没问题!无非是我在内蒙多停留几个小时。”捷舟爽快地回答。

这一切,都被师政治部闻秋主任看在眼里,悄悄劝他:“指挥部调你,我们顶不住,刚到一个新地方,群众看着你,领导考验你,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那个地方太敏感,你最好别去,免得刚到一个新单位,影响不好。要是因此退回来,更麻烦。你把衣服留给我,我想办法找人给送去。”

捷舟说:“大家对这件事都敏感,谁去送都会受牵连。干部们在边疆这么辛苦,家里拖儿带女不容易。只有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大不了回家种田去,还是我去吧。”

列车隆隆,尘沙飞舞,经过一天的行程,黑河站到了,捷舟拎包下车,顺着乡间小道向浩特敖包走去,沿途他看到三五成群的青年人,挥着铁锹在地里劳动。吃饭的时间到了,他们打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返回村里。顺着路人的指引,捷舟来到知青点,看到他们住在简陋的农家院里,睡土炕,烧柴灶,做农家饭。

白乘风见到捷舟,像见到了亲人,悄悄耳语:“这里的生活很艰苦,顿顿是煮土豆,还吃不饱,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油星了。”

捷舟看了看他们的锅灶和锅里的水煮土豆,叹了口气:“对你们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这是太艰苦了。但是对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日子过得还不算差。”

听到这话,几个知识青年都哈哈地笑了:“这里的老人们也是这样说,我们可没有因为生活苦,害怕过困难,我们是自愿要求到边疆来的,有的还是写了血书,在这里,我们真正了解了中国农民的生活,懂得了在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毛主席的女儿李敏也在不远的村里插队,我们开大会时还远远望见过呢!”

捷舟给白乘风留下点钱,乘火车继续赶往青兰。车厢里,不少旅客是去看知青的,一位中年人摇头叹息:“孩子们学习知识的大好年华,被送到这偏远的农村,误了学业,也耽搁了他们的一生,真是作孽啊!”

捷舟忍不住反驳:“你这话不对,怎能说到农村是作孽呢?难道我们农民是二等公民,都是作了孽的?虽说知识青年到农村,耽搁了学业,吃了苦头,但也不能说得一无是处,从培养接班人的角度看,好处也是不少的。中国是个农业国,不了解农民、不了解工人,就不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也很难成长为一个能够和群众心连心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这次去知青点,发现孩子在这里经受了磨炼后,比过去成熟多了。”周围的人围上来插话。

“知识青年下乡这件事,究竟对不对,我们现在说不准。但是他们通过这些锻炼,将来一定能涌现出一批国家建设的栋梁之材。”车厢里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捷舟来到靖西指挥部,先去了学习班。白副政委接到棉衣,大为惊讶:“这个时候,你还敢来看我?”

“入冬天冷了,送棉衣正是时候。我还去乘风那里看了看,一切都挺好的!”捷舟说。

“谢谢你,还去看了我孩子。现在都骂我是叛徒,害了几百号人命呢,我自知是清白的,组织也多次作过结论,但这次的揭发材料阴得很啊!组织一时查不清,结论还不知怎么定呢,你不该来呀!”白副政委说。

捷舟说:“人生就像慢慢长高的翠竹,总是一节一节地拔起来,断掉了哪一节,都不可能成为高竿。您教育我们多年,构成了我们成长的一部分,断掉了这一节,就少了这块知识,即使审查证明您是叛徒,这一节我也永远忘不了,何况您不是呢!”

听了捷舟的话,白副政委的眼泪夺眶而出:“捷舟,好人哪!这个年代,已经很难听到这种话了,可惜过去对你关照不够。”

捷舟说:“这次的揭发材料靠的是主观推断,伪军的亲属怎会没一个好人?何况团长他爹既不是伪职人员,也不是国民党员,怎么肯定就是坏人呢!这事已审查多次,还要审查,我帮您写个申诉材料好吗?”

白凯拉着捷舟的手:“孩子,这事凭一份材料哪里说得清楚!不着急,找到证人再说。今天,赵晖政委也被送进来了,他是个老红军,是我们靖西国防科研系统军管会的领导。最近,他正在想方设法排除干扰抓科研,特别是抓人造地球卫星有关系统的研制工作。有人写信反映他儿子的问题,全家受牵连,那才是连影儿都没有的事。他有一撂申诉材料,你去帮他整理整理,说不定能起作用,他要出去了,比我的作用大几十倍,我们那个系统的人造卫星科研,可就快多了。”

捷舟很快找到赵政委的儿子赵勇,他提出一大包材料说:“已申诉几十次了,没用,越申诉罪名越多。”

捷舟接过材料,有空就看。这天,在提包的夹缝里,他无意中看到一封被忽略的信,写信人是上级招待所的一位女服务员,她和赵勇谈恋爱,相处了一段,赵勇觉得两人的性格不合,提出分手,女孩不干了,给他写了这封信。信中有段话说,你要分手,我会像艾芙姬琵达那样,让你消亡……

看到这封信,捷舟找到了赵政委一家被诬陷的根由,他对赵勇说:“申诉信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反映造反派想篡夺领导权,硬给安上了各种罪名……”

“已这样写过多次了,没用。”赵勇打断了他的话。

“还一种办法,就是以这封信为线索,说明写信人是为了达到个人目的,有意挑拨无产阶级司令部领导成员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有点损招的味道。”

“这封信有什么问题?”赵勇不解地问,“好多人要求把这封信销掉呢,他们怕掺杂上儿女私情,罪名会更重。”

“不!不!不!”捷舟说,“这封信是你们家遭难的根源,就是这个服务员,因爱生恨,通过各种渠道,诬告你爸散布‘文革’领导小组成员的坏话,引起上级的不满,才把你爸和几位家人都抓了。”

“她是写过告状信,但她能掌握我们家多少事啊!全写的是空话,只有我爸传达文件时不小心漏了个‘伟大’是真的,应该没多少份量。”赵勇说。

“那些罪名不也都是些空话吗?有哪件是实的?这个爱芙姬琵达就很能说明问题。”捷舟指着信上的这段话说。

“爱芙姬琵达是干啥的?”赵勇不解地问。

“古罗马时期,斯巴达克斯领导奴隶起义,所向披靡,震惊朝野。艾芙姬琵达深深爱着斯巴达克斯,斯巴达克斯却嫌她虚荣,不爱她,他爱的是范莱丽娅,艾芙姬琵达对他说:‘我爱的人,要么得到,要么毁掉他,绝不会让其他人得到。’后来,她利用各种阴谋活动,在起义队伍中制造矛盾,给统治者出谋划策,配合敌人,镇压了起义。”

“噢!是这么回事啊!过去还真不知道有这个故事!”赵勇恍然大悟。

捷舟把一份刚起草好的申诉材料递给他:“这份材料利用这句话,说明打倒你爸,是有人为了泄私愤,挑拨无产阶级司令部成员之间的关系,这样你们的冤案就可翻了。不过,这可是利用派性整派性,不够实事求是啊!”

“现在各派之间都在狗咬狗,一嘴毛,谁咬都是咬,让他们咬去吧!把我爸放出来,抓紧领导卫星的研究,比什么都重要。我妈一天被人斗三四次,快不行了,还念念不忘这件事呢!”赵勇拿着材料走了。

没多久,赵政委的案子翻过来了,但支持另一派的头头却被关进牛棚。捷舟觉得这件事,不办不对,办得也不全对,一股莫名的压抑无法排解,他走到城外,穿行在田间小道上散心,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啊?这不是刘书记吗?怎么在这儿碰到您了?”捷舟惊叫了一声。

刘汉卿回头看到是捷舟,也激动地喊起来:“捷舟!又见到你了!古州有些支援核工业建设的乡亲,患上一种很难治愈的病症,我打算去青藏高原采集一些药材。”

十几年不见,异地相逢,容颜已改,泪水哗哗流了下来。两个人在路边的田埂上坐下来,捷舟从刘汉卿的叙述中得知,这几年古州的形势不断变化。

运动初期,宫伯羽在甄广怀的鼓动下,积极响应上级的号召,放手发动群众,破“四旧”、立“四新”,支持红卫兵运动;哪想到,时过不久,甄广怀在杨林的参谋下,联系造反派中的一派,揭露宫伯羽抵制运动、镇压革命群众的罪行,还把他战争年代养伤离队,说成是叛变行为,经过几个月的猛攻,最终将宫伯羽打倒,关进了牛棚,自己当上了临时领导小组组长。刘汉卿是甄广怀最怕翻过身来的干部,也把他作为支持宫伯羽的黑后台关了进去;过了不久,杨林又带余光宪等一帮造反派杀出来,揭露甄广怀支一派、压一派,战争年代养伤时也曾叛变的罪行,又把甄广怀打倒,关了起来,杨林当了临时领导小组组长。

牛棚里的人关多了,“卫东彪”造反派怕另一派把他们抢走,不安全,便把他们押送到支援边疆的单位看管,经过一年多的劳动改造,现在通知他们回去,参加清理阶级队伍。途中,有段铁路因事故中断,有辆顺车要到下一段的火车站,顺路捎上了他们。汽车在崎岖的雪山道路上艰难爬行,挤在一起的刘汉卿看看宫伯羽,宫伯羽看看甄广怀,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三位从枪林弹雨中一同拼杀,又在一个单位工作和斗争了多年的同事,默默地相互望着,都觉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三个人正各自想着心事,汽车打了个滑,忽地滚下山谷,摔晕了的一车人,好一阵才苏醒过来,互相拉拽着,爬到车外。峡谷里的积雪,两尺多厚,三个人和大家滚在一起,在雪地里挣扎,饿了,啃口雪,累了,躺下歇会儿。在这生死转换于一瞬、少年与老人携手、恩人与仇人同行的时刻,他们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友情的珍贵,顿时忘记了过去的恩怨情仇、功名利禄。“善待自己、善待他人”的念头在心中涌动,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到一丈多高的雪崖下,叠起罗汉,把同车人一个个送到崖上,再用绳子把最后一个人拽上去。三个人仿佛又回到了战争年代那种生死相依、共同奋斗的环境。

几个人坐在雪地里,等待过往的车辆,时间漫长而又沉寂。

刘汉卿第一个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的曲折斗争,就出在‘不求实’和‘私’字上。”

宫伯羽说:“是的,我过去看问题有局限,严重脱离实际,确实‘左’了。”

甄广怀惭愧地抬不起头来,暗暗为过去的私心杂念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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