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的人,只因把庄子的哲学看得太神秘玄妙了,所以不能懂得庄子。
依我个人看来,庄子的学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十分玄妙神秘之处。
(上)
从来的人,只因把庄子的哲学看得太神秘玄妙了,所以不能懂得庄子。依我个人看来,庄子的学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十分玄妙神秘之处。所以我这篇述庄的文字便叫做“浅释”,不但要用浅近的文字去讲庄子的哲学,并且要使人知道庄子的哲学只是粗浅的寻常道理。
一、庄子略传。庄子一生的事迹,我们不甚知道。据《史记》,庄子名周,是蒙人,曾作蒙漆园吏。《史记》又说他和梁惠王、齐宣王同时。我们知道他曾和惠施往来,又知他死在惠施之后。大概他死时当在西历纪元前二七五年左右,正当惠施、公孙龙两人之间。
庄子书,《汉书·艺文志》说有五十二篇。如今所存,只有三十三篇,共分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其中内篇七篇,大致都可信。但也有后人加入的话。外篇和杂篇,便更靠不住了。即如《胠箧篇》说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自田成子到齐亡时,仅得十二世。(此依《竹书纪年》。若依《史记》,则有十世耳。)可见此篇决不是庄子自己做的。至于《让王》、《说剑》、《盗跖》、《渔父》诸篇,文笔极劣,全是假托。大约这二十六篇之中,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大抵《秋水》、《庚桑楚》、《寓言》三篇,最多可靠的材料。《天下篇》是一篇绝妙的后序,却决不是庄子自作的。其余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了。读古书最不容易,稍一不慎,便要受欺。《庄子》一书,便是一例。
《庄子·天下篇》说: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欤?天地并欤?神明往欤?
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非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所谓稠适而上遂矣。(《释文》云,稠音调,本亦作调。)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这一段评论庄子的哲学,最为简切精当。庄子的学说只是一个“出世主义”。他虽与世俗处,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非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中国古代的出世派哲学,至庄子始完全成立。我们研究他的哲学,且先看他的根据在什么地方。
二、万物变迁的问题。试看上文引的《天下篇》论庄子哲学的第一段,便说“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欤?天地并欤?神明往欤?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可见庄子哲学的起点,只在一个万物变迁的问题。这个问题,从前的人也曾研究过。老子的“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便是老子对于这问题的解决。孔子的“易”,便是孔子研究这问题的结果。孔子以为万物起于简易,而演为天下之至赜;又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这便是孔子的进化论,但是老子、孔子都不曾有什么完备周密的进化论,又都不注意生物进化的一方面。到了墨子以后,便有许多人研究生物进化一个问题。《天下篇》所记惠施、公孙龙的哲学里面,有“卵有毛”,“犬可以为羊”,“丁子有尾”诸条,都可为证。《墨子·经上篇》说“为”有六种:(一)存,(二)亡,(三)易,(四)荡,(五)治,(六)化。《经说上》解“化”字说,“蛙买,化也。”买当是贸字之误,贸有变易之义。《经上》又说,“化,徵易也。”《经说》解这条说,“化,若蛙化为鹑。”徵字疑是“微”字之误。微有“暗地里”的意思,如“微行”、“微服”之微。两条所举,都是蛙化为鹑一例,此又可见当时有人研究生物变化的问题了。但是关于这问题的学说,最详细,最重要的,都在《列子》、《庄子》两部书里面。如今且先说《列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
三、《列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列子》这部书,本是后人东西杂凑的,所以这里面有许多互相冲突的议论。即如进化论,这书中也有两种。第一种说: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
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
这一大段,全是《周易·乾凿度》的话。(张湛注亦明言此。孔颖达《周易正义》引“夫有形者”至“故曰易也”一段。亦言引《乾凿度》,不言出自《列子》也。)《乾凿度》一书,决非秦以前的书。
这一段定是后人硬拉到《列子》书中去的。我们且看那第二种进化论如何说法。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生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
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膻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列子·天瑞篇》。此段被后人插入许多不相干的东西,便不可读了,今皆删去。)“疑独”的疑字,前人往往误解了。《说文》有两个疑字。一个作,训定也。(从段氏说。)一个作,训惑也。后人把两字并成一字。
这段的疑字,如《诗经》“靡所止疑”,《仪礼》“疑立”的疑字,皆当作定解。疑独便是永远单独存在。
这一段说的是有一种“无”,无形、无色、无声、无味,却又是形色声味的原因。不生不化,却又能生生化化。因为他自己不生,所以永久是单独的(疑独)。因为他自己不化,所以化来化去终归不变(往复)。这个“无”可不是老子的“无”了。老子的“无”是虚空的空处。《列子》书的“无”是一种不生、不化,无形、色、声、味的原质。一切天地万物,都是这个“无”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的结果。
既然说万物自生、自化、自形、白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了,自然不承认一个主宰的天。《列子》书中,有一个故事,最足破除这种主宰的天的迷信。《说符篇》说: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
且蚊蚋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此即是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和邓析“天之于人无厚也”的意思。这几位哲学家,都不认天是有意志的,更不认天是有好生之德的。《列子》书中这一段,更合近世生物学家所说“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话。
四、《庄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庄子·秋水篇》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自化”二字,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旨。《寓言篇》说: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十一个字,竟是一篇“物种由来”。
他说万物本来同是一类,后来才渐渐的变成各种“不同形”的物类,却又并不是一起首就同时变成了各种物类。这些物类都是一代一代的进化出来的,所以说“以不同形相禅”。
这条学说可与《至乐篇》的末章参看。《至乐篇》说:
种有几(几读如字。《释文》读居岂反,非也。郭注亦作几何之几解。亦非也。)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螟之衣。
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这一节自古至今,无人能解。我也不敢说我懂得这段文字。但是其中有几个要点,不可轻易放过。(一)“种有几”的几字,决不作几何的几字解。当作几微的几字解。《易·系辞传》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正是这个几字。几字从,字从,本象生物胞胎之形。我以为此处的几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也可叫做元子。(二)这些种子,得着水,便变成了一种微生物,细如断丝,故名为。到了水土交界之际,便又成了一种下等生物,叫做“ 之衣”。(司马彪云,物根在水土际,布在水中。就水土视之不见。按之可得,如张绵在水中。楚人谓之蛙之衣)。到了陆地上,便变成了一种陆生的生物,叫做“陵舄”。自此以后,一层一层的进化,一直进到最高等的人类。这节文字所举的植物动物的名字,如今虽不可细考了,但是这个中坚理论,是显而易见,毫无可疑的。(我疑心“程生马马生人”一句中,程字是猩猩的猩字,亦作狌。马字是狒狒的狒字。狒字《说文》作,与马字形似而误。
但此系个人揣测之辞,没有可靠的旁证,故不敢自信。)(三)这一节的末三句,所用三个“机”字,皆当作“几”。即是上文“种有几”的几字。若这字不是承着上文来的,何必说“人又反入于机”呢?
用又字和反字,可见这一句是回照“种有几”一句的。《易·系辞传》“极深而研几”一句,据《释文》一本几作机。可见几字误作机,是常有的事。从这个极微细的“几”,一步一步的“以不同形相禅”,直到人类。人死了,还腐化成微细的几。所以说“万物皆出于几皆入于几”。这就是《寓言篇》所说“始卒若环莫得其伦”了。这都是天然的变化,所以叫做“天均”。
这种生物进化论,说万物进化都是自生自化,并无主宰。所以《齐物论》借影子作比喻。影说: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 郭象说这一段最痛快。他说: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返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焉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
《知北游篇》也说: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适按。非物下疑脱一耶字)
西方宗教家往往用因果律来证明上帝之说。以为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从甲果推到乙因,从乙果又推到丙因,……如此类推,必有一个“最后之因”。那最后之因便是万物主宰的上帝。不信上帝的人,也用这因果律来驳他道:因果律的根本观念是“因必有果果必有因”一条。如今说上帝是因,请问上帝的因又是什么呢?若说上帝是“最后之因”,这便等于说上帝是“无因之果”。这便不合因果律了。如何还可用这律来证明有上帝呢?若说上帝也有因,请问上帝之因又以什么为因呢?这便是《知北游篇》说的“犹其有物也无已”。正如算学上的无穷级数,终无穷极之时,所以说是“无已”。
可见万物有个主宰的天之说,是不能成立的了。
五、进化之故。生物进化,都由自化,并无主宰。请问万物何以要变化呢?这话《庄子》书中却不曾明白回答。《齐物论》说,“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这竟是承认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了。但是《庄子》书中却也有许多说话和这问题有关。例如《齐物论》说: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又如《秋水篇》说: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牲。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不见丘山。言殊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