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这部长篇里,奥丽芙很多时候只是个过路人,或者说,是小镇庸俗生活的见证者、参与者和观察者。她性子不温和,说话也很少顾忌别人的感受。她不是一个美好的人,可是,她也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她像大多数时候的我们一样,对这个世界抱着一种怨恨,同时又怀有一种卑微的感恩。在《绝食》里面,她妄图帮助得了厌食症的陌生女孩。这女孩长了双好似海鸥爪子般的手。她像个慈善的母亲,让女孩的头枕在她粗壮的腿上。在《涨潮》里,奥丽芙偶遇到她曾经的学生凯文,而凯文从外地回到小镇,打算自杀。是奥丽芙喋喋不休的回忆往事让他疲惫不堪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在《一筐旅程》里,她去刚死了丈夫的杂货店老板娘玛琳家帮忙,当玛琳打算用水果刀杀死跟丈夫有染的亲戚时,奥丽芙说,别冲动,小心一点儿……这就是奥丽芙·基特里奇,芸芸众生中并不独特、也不貌美智慧的一个七年级数学教师。她在煎熬属于自己的岁月,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戴着无形的枷锁在尘世舞蹈一般,对这个世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小心翼翼地微笑着,也小心翼翼地忍受着。
在奥丽芙身边,那些看似普通庸常的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欢喜与忧愁、高尚与卑微。在《一筐旅程》里,得了绝症的丈夫仍和玛琳仔细阅读那些旅游景点的小册子(这些册子多到用一个小筐来盛),幻想着某天痊愈后开始他们美好的旅程,丈夫总是对玛琳说:“把那筐旅程拿来”。他当然想不到离世不久,他偷情的事件就败露了,他还是伤害了自己最爱的妻子。《郁金香》里,丈夫痴呆后的奥丽芙收到一封表示慰问的信,这封信是路易丝寄来的。而路易丝的儿子,因为刺了女朋友二十九刀而铛入狱。路易丝夫妇白天不敢出门,只有晚上才去商店购物。奥丽芙去路易丝家串门,妄图寻求些慰藉,结果路易丝却像刺猬一样扎伤了奥丽芙。路易丝揭了奥丽芙的老底,那就是他们的儿子只探望了痴呆的父亲一次:“你来这儿,是图一剂幸灾乐祸的良药,可结果没能成功!”奥丽芙落荒而逃……《殊途》里,奥丽芙总是为那个在医院打劫了她和丈夫的小伙担忧,怕这个喜欢咬手指甲、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在监狱里受欺辱,她甚至给他做了一身工作服……在《罪犯》中,胆小、神经质的瑞贝卡总是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症,并患上了顺手牵羊的毛病,忍不住偷些小物件,譬如一本杂志、一个花瓶。这些物件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她一直幻想着自己被捕的时候,警察像朗读诗歌一样对她说:你有权保持沉默……
在这部二十二万字的《奥丽芙·基特里奇》里,作者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用平淡内敛的文字,描摹了小镇上一群居民的孤独、嫉妒、衰老、良善、温情、流言、背叛和误解。从表象上看起来丝毫没有波澜,暗处却是涟漪四起,厌恶和悲悯悄然浮现。从写作手法上看,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继承了舍伍德·安德森、福克纳、麦卡勒斯和奥康纳的衣钵。相对于《小城畸人》,《奥丽芙·基特里奇》的人物更加复杂斑斓,忧伤的底子犹如一层油脂始终漂浮在河流的旋涡处;相对于《喧哗与骚动》,《奥丽芙·基特里奇》更为流畅好读,熠熠闪光的细节描写随处可见;相对于《伤心咖啡馆之歌》,《奥丽芙·基特里奇》则显得更日常也更正常,犹如黑夜与黄昏之较;相对于《好人难寻》,《奥丽芙·基特里奇》里的人物更孱弱纠结,从没有谁会恶毒地故意伤害他人。然而无论如何,《奥丽芙·基特里奇》都算得上一部经典之作。我一直想不明白,出生在美国最东北部缅因州(也就是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的故乡)的伊丽莎白·斯特劳特,为何拥有一颗属于美国南方的老灵魂?
买到《奥丽芙·基特里奇》这本书,是在大连天津街的新华书店。大学毕业后的十五年里,我再也没回过大连。我曾无数次在梦里梦到大连,那里寂洁的街道,那里粗壮的梧桐,那里草坪常绿的广场,那个细沙从趾间流过的星海湾,以及冬天肥硕的雪花和咆哮的海风(我曾和姑娘坐在寒风里吃烧烤,喝凉啤酒,她脸上点缀着可爱的雀斑)。而当我真实地站在母校门口,发觉一切已面目全非。于是我带着儿子跑到最熟悉的新华书店。在那里,我买了这本小说。在中山广场的椅子上,我开始读小说的第一章《药店》,儿子在旁边蹲着喂鸽子。
那是个阴天,中山广场上正在装修,一切都破破烂烂,遍地是一泡泡的鸽子粪。当我读完《药店》时,我突然异常难过。当时我意识到这会是部伟大的作品,当然,我那时还完全意识不到,骨骼粗大、泼辣直爽、儿子婚礼上因穿了大花礼服而被儿媳暗地里嘲笑的奥丽芙将会带我领略如此真实动人的人性。我放下书,静静注视着儿子。他在追着羽毛斑驳的鸽群,他的笑声嘹亮而压抑,我总怀疑他有好动症。他不会想到,他的父亲将通过《奥丽芙·基特里奇》经历一次美妙的精神之旅;他也决计不曾想到,在他父亲眼里,每一个人,男人或女人,弱冠少年或耄耋老者,都是奥丽芙·基特里奇漫不经心的化身——犹如,上帝即子民,子民即上帝。
2012年秋
少许暗黑与更多光亮
——读《死水恶波》
去慈溪之前,蒂姆·高特罗的短篇小说集《死水恶波》尚剩三篇未读。我一直想在飞机上读完,可却有些不舍,于是剩下《悔》和《思想的领航员》。我想在睡不着时(在异乡,如果没有酒精刺激我通常失眠。如今已戒酒,所以我必然失眠)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并用铅笔在书页上划下一行行墨迹。我喜欢像强迫症患者那样把小说中奇妙的比喻句勾勒出来,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证明我真的读过它。另一方面,我潜意识里似乎一直力图佐证自己匮乏的想象力和贫瘠的词汇量。这让我有种羞愧感。我喜欢这种羞愧感。
我一直断断续续地读这本薄薄的小说集。在此之前,我读过很多美国南方作家的小说,威廉·福克纳、卡森·麦卡勒斯、凯瑟琳·安·波特、杜鲁门·卡波特、弗兰纳里·奥康纳、理查德·福特、罗恩·拉什……我喜欢他们,犹如我格外喜欢中国的诸多南方作家一样。
对蒂姆·高特罗知之甚少,只晓得他出生在路易斯安那州摩根城,在大学里教授了三十年写作课。认识一位作家的最好途径当然是他的作品,虽如此,还是忍不住搜索他的相关逸事,这些影影绰绰的绯闻、趣事、丑闻跟文学中罗列出的庄严简约的作家条目同等重要:都是作家作品最好的潜台词。可在百度上搜来搜去终无所获,我有些小小的失望,也有些小小的欣慰。
不得不先说说《死水恶波》。初读时我以为会是篇类似约翰·斯坦贝克《菊花》那样的小说。《菊花》中,家庭主妇爱丽莎过着平静生活,喜欢种菊花,并渴望走出峡谷领略外面的风光。这种渴望在碰到一位补锅匠后更为强烈。结局却是哀伤的:爱丽莎送给补锅匠的菊花被弃之路旁。在众多文论中,通常以《菊花》为范例来探索女性和自然内在的密切关系,揭示女性和自然受男性控制和征服的悲剧局面。我却隐隐觉得,研究者倒不如从性的诱惑和性的失落角度剖析更为宜恰。在《死水恶波》里,开篇也是如此的人物构成。水泵修理员哈里应邀到乡下修理水泵时,碰到了农妇艾达。艾达的丈夫不慎触电身亡,哈里目睹了艾达变成寡妇的过程。接下去艾达有意无意接触哈里,在干萎的草丛里聊天的细节甚至有些引诱的意味——读到这里,我还在拿艾达跟艾丽莎比较,觉得她们骨子里是一类人,都渴望逃离,只不过一个无意识,一个有意识。在哈里看来,艾达的眼里“充满了对他的欲望”。他奇怪她怎么能在这毫无生气的地方日复一日熬到今天。而事实是,艾达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人,她约他跳舞,给他送水,甚至主动亲吻他。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为她有些情迷意乱,幻想带她逃开这一潭死水。可他却无意间发现了秘密……离开小镇时艾达跟哈里说:“我能跟你走,我会对你好的。”哈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并且道出她谋杀了丈夫的事实。结局是艾达用扳手打晕了哈里,开走了他的车,而哈里只能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宇宙碎片”。到了这里,蒂姆·高特罗用更冷酷的叙述将自己跟约翰·斯坦贝克区别开来。如果说《菊花》是朵晨曦中清丽的菊,爱丽莎的所恼所忧有一种类似清教徒式的清洁和忏悔,那么《死水恶波》就是一朵密室中怒放的菊,室内密不透风,毫无光亮,留给读者的唯有黑沉沉的绝望。
有那么片刻,我其实希望哈里最后不要揭穿艾达,而是带她去天涯海角流浪,哪怕有一天她厌倦了将他谋杀——这或许就是蒂姆·高特罗的独有力量,他让我鄙视艾达,厌恶艾达,同时也希望她能随心所欲、活色生香地活着,不必再守着那黑黢黢的死水。
在蒂姆·高特罗的小说中,类似《死水恶波》风格的不少。《晚间新闻让人胆寒》里,杰西·麦克尼尔醉酒后驾驶的装载化学药剂的火车终于出轨,造成爆炸伤亡,他唯有在一路狂奔中等待着末日到来;《灭虫人》中,以灭虫为职业的菲利克斯似乎就是上帝的一双眼睛,窥视着每个家庭分崩离析的过程,而他和妻子渴望有个孩子,却始终未能如愿,他善良自知,把律师介绍给寡妇马洛内,希望孤人成双,好抵御枯燥无味的生活,可当他知道马洛内想把怀上的孩子打掉时,又疯狂地想让她将孩子生下归他所有;《合法偷窃》中,被妻子抛弃的酒鬼拉多想找份工作,不承想廉颇老矣,更深重的灾难在等候着他;《赌桌上的调味酒》是一篇关于爱情的小说,读起来五味陈杂,它的叙述角度、叙述方式和叙述腔调让高特罗犹如口技大师,发出各种符合身份、秉性的声音,与《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相比,它的色泽更缤纷明丽,久未看到这样漂亮的结尾:“沙漠在她眼前伸展,仿佛通往世界的尽头,那是个炎热而遍地岩石的地方……她可能不会活着从那里走出来”……可以说,蒂姆·高特罗笔下的主人公,全生活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农村,他们都是小人物,而且是已经被麻烦缠身,或者即将被麻烦缠身的小人物。他们身不由己地在生活的旋涡中打转、挣扎、麻醉自我或渴求忏悔,这让他的小说底色始终是那种灰蒙蒙的雾霾,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总是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虽说蒂姆的小说跟美国南方的小说传统一脉相承,但与他们不同之处也颇为明显,那就是小说中的亮度更强烈,人心更软嫩温厚,瞬息的人性光芒更让人心生敬畏,远不是奥康纳小说里那种邪恶到底的冷酷,也未如福克纳的小说客观冷静、芜杂广阔——有时你甚至觉得他的小说有些过分说教。除了对这个世界邪恶的想象和憋闷的呼喊,他似乎更愿意让那些明亮的光照耀在身心俱疲的主人公身上。《梅兰·勒布朗求婚记》中,五十多岁的鳏夫,突然接到女儿空难的通知,此时他怀里正抱着七个月大的外甥女……七十多岁的父亲劝他续弦,好共同养育婴儿。于是他开始笨拙地四处找女友……九十多岁的祖父听到非议后赶来,苦口婆心地劝他洁身自爱……秋夜读此篇尤其暖和,会让你不由自主想起沉默的父亲,想起饶舌的老祖父。《返航》中,刚刚丧子的农妇在田里干活时,遇到迷失方向被迫降落的飞行员。飞行员的年龄与儿子相仿。女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一点点触动,她盲目地坐上飞机给飞行员带路……这是个温婉的故事,所谓返航,不单是指飞行员最后在她误打误撞的指引下回到部队,更重要的是女人的情感似乎也在返航——她终要面对这个真实世界。在《沟中小蛙》《劫持》中,都有温暖人心的细节出现。可以说,他改变了天气,拨弄开乌云,让太阳露出来,强烈的光线甚至让我们觉得有些刺眼。
我发现蒂姆·高特罗极少重复自己。与他年龄相仿的理查德·福特的小说集《石泉城》中,几乎每篇小说里都有离家出走的母亲、失意的父亲、丈夫的情人,或母亲的情人。小说人物之单纯简直让人咋舌,但就是这些不断重复的人物身份,不断重复的背叛与出走,在哀而不伤的叙述中一点点凸显出貌似模糊实则鲜明的个性,最后以优雅简洁的方式打动我们内心里最静穆也最坚硬的那一部分。蒂姆跟福特的区别在于,他小说里的人物都是独特的、无重叠的,《死水恶波》里的哈里是水泵修理员,《晚间新闻令人胆寒》里的杰西·麦克尼尔是火车司机,《赌桌上的调味酒》中的一帮赌徒身份各异——他们是挖泥船上的厨师、司炉工、水手、焊工、领航员,《灭虫人》里的菲利克斯是灭虫专家,《悔》中的“我”则是老人院的雇员,给老人们喂食擦洗。有的篇什也很老套,譬如《空路不堪望》,可高特罗讲述得异常耐心。我发现,当作家心无旁骛地讲述哪怕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时,他也会在不经意间赢得阅读者的信任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