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水中的碑
在一片开阔的平面之上,在丰沛的黄河水道之中,这尺度巨大到令人有些不可思议的水车,矗立起来,空间为之变得立体,排列出了它自己的秩序。荒凉的山坡,黄昏斜阳的空寂光影,构成了水车的背景。巨大的空间感使它具有了纪念碑式的肃穆,因为巨大而产生出的恢宏的浪漫气息使人感动莫名。走在它永动的身躯边,看它将河水徐徐传递到天空,以水的形式在苍穹之上书写,感受着阵阵的惊讶,一种难言的神秘敬畏刹那间裹卷身心。
这架水车的建造不是官方行为,没有“技术研发”,没有“专项资金”,它完全是一个人从自身的阅历、经验、文化气度,乃至审美趣味出发而成就的作品。
四百多年前的明朝,一位叫段续的官员致仕还乡,在黄河兰州段建造出了这第一架水车。作为生产工具,这架机械在当时所产出的价值是巨大的。它倒挽黄河,极大地扩展了兰州的水浇地,成为这座城市发展史上重要的一环。作为个人行为,完成这项工程的难度同样是巨大的,它所需要的技术支持、物质支持,都是不难想见的,甚至,作为一项非官方的工程,建造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都是不可或缺的——我们无法想象,一介草民能够随意在一座制度化的城市营造起如此庞大的建筑。然而这些条件,段续都具备:他有着督建皇家陵园的经历,好比今天国家重点工程的总指挥,再去驾驭一个地方性的工程,自然是驾轻就熟的;兰州段氏世代为官,在地方上声望显赫,这不但给工程提供了物质保障,更解决了工程可能要面对的制度管束。但仅仅具备了这些,充其量还只是架构起了这项工程的形,它们只是技术层面上的准备,这项工程的魂,还有待将建造者本身的文化魅力倾注进去,才会萌发出工具以外的诗意的美感。
《明史》中提到段续的地方只有寥寥几处,我们无从窥探出这个人的全部。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段续在营造水车的时候,其身份除了是一个从官场上退下来的休息者之外,更本质的还在于,他同时仍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这是科举制度最可褒奖的一个结果。段氏一门是这项制度的忠实履行者和受益者,仅明代,段家就出了四个进士、九个举人,段续本人便是嘉靖二年的进士。世代替缨,铢积寸累,这样的家族,必定于潜移默化中引导着它的每一个子嗣朝向同一个精神方向:于传承中发扬悠悠文化的根本气度。于是,具体到一架工具的设计思想,便集中体现了其所秉承的文化特质:少一些“改天换地”的热烈,多一些“就地取材”的温煦。从而展现出兼容互补、因势利导的文化品性。这些设计原则在段续心中确立,几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不需要思考,因为他就浸透在这样的文化里面。这种原则的礁立,不但为建造水车制定出了摊工原理,同时,也完成了一位古代知识分子在精神层面上对自己文化的回应和把持,使他行将实施的工程具备了鲜明的文化品格。
人类历史之中,这样的智者屡见不鲜。他们不仅是对政治,对科学、艺术,乃至所有能够涉足的领域都怀有惊人的天赋,并且呈现出过人的能力。我愿意将段续也视为这样的一位优秀人物,做出抒情的遐想。
从仕途退回到故乡,在经历了漫长的奔走之后,段续的毛发疏衰,目光里有了更多的沉重和宽容,他可以更为沉着和宽泛地追究生命中的一切隐秘,可以玩味和沉醉于内心中滋生的一切愿望。这种愿望来自一种独特生命的不可猜测和预计的那种能量与活力,仕途的颠簸,岁月的磨难,都不可以将其剥夺,甚至督建皇陵这样的经历都不能够充分满足他“在大地上留下痕迹”的愿望。于是,他决定建造水车——一个自己梦想中完美的“符号”。它不仅仅是一架可以产生效益的机械,还是一座与更多的人和更广泛的社会生活紧密相联,把人们从庸碌沉重的生活状态引向空灵疏透的“纪念碑”。于是,这个葆有梦想的人开始行动了:他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技术经验来设计图纸;就地取材,用本地的木料替代给了他启发的南方筒车所用的竹子;为使水流形成大的落差,于河水底部掘坑砌石;压坝,以求河水的流量加大……这时的段续,是设计师,是建筑家,更是艺术的创造者,是诗人,他通过这些复杂而自足的建造过程,去体会一种简单而基本的道理——艺术首先是一种劳作的过程。
终于,水车建成了。它所呈现出的姿态,一定令段续都感到惊诧,这不奇怪,一件杰出的艺术品完成后,必定会超越创造者的预期,焕发出它自己的生命。水车的每一部分构成——刮水板、托梁、车轴、长方体木筒——于机械之美中散发着新鲜木材所特有的朴素光泽,但同时它们之间的榫卯又是如此的华丽,在有节奏的穿插中架构出安稳雍容的风度。它的运动似乎是会永世长存的,河水不枯,连绵无尽,周而复始地为它提供动力,被轮转而起的河水响彻四野,发出自然界最本初的喧哗。它是如此的巨大,直径达二三十米的巨轮,上部昂然于天空,下部隐没入河水,运转于天地云水之间,行乾坤庄严之气,把一切无一疏失地、和谐地联系起来。这巨大的体积所产生出的崇高感令人震撼,形式发挥到了极致所辐射出的美,美到不可思议,仿佛人类向冥冥之中发出的一个自尊的证明。这就是段续梦中的愿望,它是属于他个人的,巍峨的皇陵不足以将其替代,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建造,审美更多地仆从了政治,而这水车,才纯粹地标示了他自己,涵盖了一个古代知识分子所承袭的文化观、世界观。
残阳如血,关山万里,段续立在水车巨大的影子里,彼此间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一刻,段续心中一定涌上了他所熟稔的唐诗与宋词,并且再一次被“日乡关何处是”这样的诗句深深地感动。光与影,物与诗,静谧的,孤独的,虚无的,永恒的,美的,一架工具成了矗立在水中的碑。
至此,水激轮转,水行于天,人无灌溉之劳,田有常熟之利。一架集技术与艺术为一身的水车,以诗性的诠释对冲决一切的勇气做出了科学的纠正与示范。
四百余年后的今天,欧洲,这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先进国家的聚集处,仍旧田园依依,斜阳钟声,绵延百里,随处可见中世纪的影子,千年礼乐,不绝至今。为了一堵旧时的城墙、一座破败的教堂,不记得失地保存修复,只为保留传统的气质氛围。四百余年后的今天,自段续后,兰州黄河南北两岸所建的百余架水车几成绝迹,这是对于“现代化”的片面预期所产生的结果。我们或许并不缺少文化,但我们肯定缺少一种对民族文化的敬畏和理智。我们常常在现代建筑魔法般的面目前感到自愧不如,感到进退失据。可是当我们翘首遥望一架更放松、更流畅的自然而然的古老水车的时候,我们对现代主义的赞叹和惊讶就要大打折扣了。
两种生命处于两个历史空间,可是生命与生命之间,孰轻孰重,孰亲孰远,却是可以比较的。后者更符合我们血脉里流动着的文化气质,与我们秉性中习惯的春华秋实暗合,使我们和自己的根系在一起,让我们回到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诗歌,自己的审美,自己的泥土。或许一架古老的水车,就能让我们为“无边落木萧萧下”这样的诗句流出眼泪,就能让我们抵挡住袭上心头的什么。这不是肤浅的怀旧,而是生存的必需。
据悉,政府将斥资重现兰州水车,届时二十架水车将齐立黄河岸边,俯仰喷吐,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厦和已被霓虹“点亮”了的河岸将作为它们的背景。这是好事,但较之当年段续的个人行为,这样的景观必然缺乏诗意的光芒。段续为官时所督建的皇家陵园,便是赫赫有名的显陵,如今有着“世界文化遗产”的封号。我们将要重现的水车,再过四百余年,是否也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成为二十座矗立在水中昭示传统与古典的丰碑呢?这是时间给予我们的迫害,留给我们的长久之痛:同样的丰碑,败坏时是那么短暂,建造时却如此漫长。
这位爷
老北平人力车夫的影像资料并不鲜见,但是这组老照片却别有意趣。照片拍摄于何年,拍摄者是何人,已不可查,但从照片上反映出的信息来看,它们很有可能是出自一个外国人之手。我们不妨假设:有一对外国夫妻,在这年来到了中国北平。古老东方的一切都令他们兴奋,这其中,北平街头穿梭往来的人力车夫,也成了他们眼里某种具有别样审美趣味的稀罕事。于是,做丈夫的担任起了记录的责任,他们似乎和照片中的这位人力车夫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于是,我们的“这位爷”在洋人的镜头前,落落大方地摆起了各种姿势,精、气、神一样不缺,摔跤,闲侃,乃至顾镜微笑,完全没有一个底层劳动者那样惯常的落拓,甚至还有那么一份勃勃的生机和满满的自尊洋溢出来。于是,“这位爷”在诸多的老照片中,给我们留下了一份难得的画面形象。他那么自然,无拘无束,在洋镜头里劳作嬉笑,自自然然地对那位洋夫人讲解着他眼中的北平,并不排斥洋人的镜头探进自己的私人空间,俨然一位好客的民间文化大使,一位东方文明的导游。他的做派,一定博得了这对洋人夫妻应有的尊重,不是吗?与我们司空见惯的那些出自洋人镜头下的老照片相比,这组老照片传递出的,首先是一份怡然平等的气息。
关于老北平的人力车夫,我们同样不缺乏文学意义上的典型记忆。老舍先生笔下的那位祥子,就是老北平人力车夫的深刻写照。相对于《骆驼祥子》,沈尹默先生的这篇《人力车夫》读过的人可能不多,但却堪称生动:
日光淡淡,白云悠悠,风吹薄冰,河水不流。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不知干些什么。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在这里,人们可能更多地读出了车夫们的辛酸,衣衫单薄,汗珠坠落。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实,然而,在这样的现实背面,我们或许还应补充些其他的想象。
这组老照片可以成为我们想象的凭借。照片中的“这位爷”难道没有表现出一种令人感叹的乐观吗?他在洋人面前不猥琐、不怯懦,干干净净,磊磊落落,他跟自己的穷哥们相濡以沫,亲亲热热,于是,严酷的日子便无法阻挡他们内心那种卑微的、粗糙的、患难与共的温暖。这份温暖可不能小瞧啊,那是小人物们获得力量的源泉,是他们有尊严地挺下去的动力。
这份力量不就是骆驼祥子最初的凭借吗?怀着这样的力量,他来到北平当人力车夫,苦干三年,凑足一百块钱,买了辆新车,结果有一次连人带车被宪兵抓去当壮丁,理想第一次破灭了。但是内心的力量依然在,祥子卖骆驼,拼命拉车,省吃俭用攒钱准备买新车。可是干包月时,在一次搜捕中,祥子辛苦攒的钱也被抢去,第二次希望破灭了。如果没有一种源自内心的力量,我们的祥子可能就坚持不到和虎妞的那段姻缘了。可是,这份力量何其坚韧,它一次又一次支撑了祥子们的挣扎——低价买了邻居二强子的车,祥子又有车了。但那个时代的不堪正是在于,它会一次又一次粉碎小人物们内心强大而又脆弱的力量。最终,为了置办虎妞的丧事,祥子又卖掉了车……
我们可以想象,祥子在最终跌倒之前,大部分时间的精神面貌应该是与照片中“这位爷”相差无几的。他来到城市,渴望以自己的诚实劳动创立新的生活。他试过各种工作,最后选中拉洋车。他身量那么高,有股子正气,没有抽烟、喝酒、打架的陋习,渴望有一辆像土地那样靠得住的车。买车,做个独立的劳动者,“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城市似乎给了祥子实现志愿的机遇,他开始乐观地奋斗,热情,勤勉,买车,车被人抢去后,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梦想。尽管他对自己的追求不无怀疑,几度动摇,但仍然不断振作起来,再度奋斗。祥子的坚韧和执拗,我们从照片上的“这位爷”身上,看到了吧?祥子狠心地看着眼已哭肿的小福子说:“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一定来娶你。”这份光棍劲儿,这份底层男人朴素的仗义,照片上的“这位爷”不是也生动地展现给我们了吗?
正是因为曾经这样坚韧与执拗过,曾经这样乐观与自尊地与生活搏斗过,祥子最终的堕落才令我们痛心。“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去了。”还有什么比摘去一颗曾经如此卑微却又如此丰盈的心,更令人伤怀呢?
《骆驼祥子》写于1936年,这组照片拍摄于1946年,其间整整隔着十年。十年,中国大地经历了八年的抗战,抗战胜利了,祥子们的日子,好过了吗?可以肯定的是,照片上的“这位爷”一定没有读过《骆驼祥子》,他无法从自己的这位前辈身上获取理性之上的经验与教训,他依然凭借着自己天然的乐观奔跑在“日光淡淡,白云悠悠”的北平街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没有那些“理性经验之上的经验与教训”,他会活得更松弛一些。这并不可悲,这可贵。何况,底层的劳动者从来不缺乏日常的苦难经验,他们看过身边太多的祥子,好在他们天生坚韧,总能在无望之中抓住希望,在绝望之前精神抖擞地活着。
否则,祥子,二强子,小福子,“这位爷”们,怎么才能说服自己来承受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