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匹特的直升机会不会突然出现,把我们炸飞?当我们在十二区上空飞行时,我焦急地观察四周,看是否会遭到突袭,可是没有飞机跟踪我们。几分钟后,我听到普鲁塔什与飞行员的对话,飞行员报告说前方一切正常,这时我才略松了口气。
盖尔听到我猎物袋子里发出猫的叫声,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回来了。”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要把它找回来。”我把猎物袋扔到座椅上,这讨厌的家伙随即发出低低的叫声。“噢,闭嘴。”我边在对面靠窗的一张暄软的座位上坐下,边对着袋子吼道。
盖尔坐在我身边,说道:“那儿肯定很惨吧?”
“不可能更惨了。”我答道。我凝视他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与我同样的痛苦。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在这紧握的手中,有斯诺总统未能摧毁的十二区的坚毅。飞往十三区仅需约四十五分钟,在剩下的路途中,我们没有再说话。这里离十三区步行也只需要一星期。去年冬天,我在林子里遇到了八区的逃难者邦妮和特瑞尔,她们当时离十三区也并不太远了。可显然,她们没能走到十三区。我在十三区时曾打听过她们的下落,但似乎没人听说过她们。我想她们可能死在林子里了。
从空中俯瞰,十三区和十二区一样毫无生气。到处是成堆的瓦砾,没有一缕炊烟。正像凯匹特在电视中播放的画面一样,地面上几乎没有生命迹象。自“黑暗年代”起的七十五年中——那时据称十三区已在与凯匹特的战争中完全被摧毁——几乎所有的新建筑都建在地下。事实上,几个世纪以来在地下早已建立了整套完备的设施,作为战时政府官员的秘密避难所,或者在地面条件不适宜人类生存时,作为地下避难处。对于十三区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凯匹特核武器研发中心。在“黑暗时期”,十三区的反叛者从政府那里夺取了这些设施的控制权,并将核武器对准了凯匹特。之后,他们提出条件:只要凯匹特不攻击他们,他们就可以假装已经被毁灭。凯匹特在西部还有一个核武器基地,可只要攻击十三区就不可能不遭到回击,因而凯匹特接受了十三区的条件,将地面的一切都摧毁了,并切断了外界与之的一切联系。也许那时凯匹特当局认为十三区没有外界帮助会自行消失。十三区也确实经历了一段艰难时期,几乎消亡了。但他们靠严格控制资源,建立良好秩序,加强对凯匹特的防范,终于渡过了难关。
现在,几乎所有的十三区公民都居住在地下,大家可以到户外锻炼或享受阳光,但必须在严格规定的时段内,绝不能超时。每天早晨,人们把右臂伸入一个精巧的装置内,它便会把时间表像文身一样印刻在人们光滑的小臂内侧,弄得大家的手臂都是难看的紫色印记。这个时间表是:7∶00——早饭,7∶30——清理厨房,8∶30——17号房间,教育中心集合,等等。紫色印记是擦不掉的,直到22∶00——淋浴时,它上面的防水涂层才会脱落,才能冲洗掉。22∶30发出熄灯信号,除了上夜班的,任何人都要上床睡觉。
一开始我住院时,不必在手臂上印时间表。但后来我和妈妈、妹妹一起住到307房间之后,也要按例行事。可除了吃饭时间,我并不遵守那个时间表。其他时间我要么回到住处,要么在十三区瞎溜达,要么找个僻静的地方,比如废弃的通风管道、洗衣房水管后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眯上一觉。在教育中心有一个大壁柜,那是个打盹的好地方,好像从来就没人去那里拿过东西。十三区的人极为节俭,浪费就是犯罪。好在,十二区的人一向也勤俭持家。可有一次富尔维亚·卡杜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就把它揉成了一团,恰巧被我看到。看她的样子就像刚要了什么人的命,脸涨得通红,肥嘟嘟的脸蛋上所文的银色花朵更加抢眼了。从她的外表就可以看出她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十三区,我的乐事之一就是看那些脑满肠肥的“反抗者”们蠕动自己的肥胖身躯,挤进狭窄的座位里的样子。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摆脱东道主严格的时间限制,但至少现在他们不管我,我被认定为“精神恍惚”——在我的塑料医疗手环上赫然写有这样的字样——每个人对我四处游荡都要加以容忍。可这种状况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他们对嘲笑鸟计划的耐心也不可能永无止境。
我和盖尔从停机坪下来,左拐右拐走了好多级楼梯才来到307房间。我们本来也是可以坐电梯的,可电梯总让我想起进竞技场之前的情景,一直以来,我对于生活在地下难以适应。但自从与那朵玫瑰不期而遇,我第一次觉得深入地下是很安全的。
在307房间门口,我踌躇着,预料到家人肯定有一大堆问题在等着我。“十二区的事,我该怎么跟她们说呢?”我问盖尔。
“我想她们不会问得那么详细,她们亲眼看到十二区着了火,兴许她们更担心的是你会有什么反应。”盖尔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也和她们一样。”
我把脸靠在他的手上,“我要活下去。”
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妈妈和妹妹此时在家,18∶00——思考时间,这是吃饭前休息的半小时时间。从她们脸上的关切表情,可以看得出她们很担心我回来后有什么反应。没等她们开口,我就把猎物袋打开,于是出现了18∶00——爱猫时间。波丽姆激动得热泪盈眶,抚摸着那个丑陋的毛莨花,那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偶尔也对我喵地叫一下。当波丽姆把蓝色丝带拴在它脖子上时,它向我递来得意的一瞥。
妈妈把结婚照紧紧地捧在胸前,之后和那本植物书一起,放在政府配发的五斗柜上。我把爸爸的夹克搭在椅背上。现在,这地方看上去还真有了点家的味道。那么,这次的十二区之行,还是有所收获的吧。
18∶30——晚饭时间,我们正准备去饭厅吃饭,盖尔的腕式卡米特却嘀嘀地响了起来。腕式卡米特看上去就像一块大号的手表,能显示文字信息。这是一项特殊待遇,只有对反抗事业极为重要的人才有资格配备它。盖尔因救援十二区百姓有功而获得了这一殊荣。
“通知我们俩去指挥部。”他说。
我走在盖尔身后,离他几步远。在投入到另一场注定是无情的“嘲笑鸟战斗”前,我要尽量打起精神。来到指挥部门口,我迟疑着没有马上进去。指挥部是一个高科技会议中心兼作战指挥中心,四面墙壁布满了配备语言系统的电子屏幕,上面的电子地图显示着各区军队的部署情况,屋子里还有一张带控制板的长方形大桌子,这控制板我可不能碰。我走进去时,没人注意我,他们都聚集在屋子最里侧的电视机前,正在看全时播放的凯匹特电视节目。身材魁梧的普鲁塔什正好背对我挡住了电视屏幕。我正想溜号,普鲁塔什却看见了我,他急切地向我挥手,让我过去。于是我很不情愿地慢慢往前蹭,心想电视上又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呢,反正凯匹特的电视节目千篇一律,一成不变,战争场面、政治宣传、轰炸十二区、斯诺总统发布坏信息。所以,当化着浓妆、身着华丽礼服、正准备采访的凯撒出现在电视上时,这个画面简直可以说是赏心悦目。当镜头向后拉时,我才看到他采访的对象竟然是皮塔。
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就像被闷在水底,想呼吸却透不过气来,周围的氧气一下子被抽空了,憋得肺里生疼。我急忙把周围的人推开,挤到电视机前,站在电视上的皮塔面前,手扶着电视机屏幕。我在他的眼神里拼命地搜寻着,想从那里看出他是否受到伤害、是否遭受痛苦。没有。皮塔看上去很健康,甚至可以说很结实。他的皮肤光洁亮泽,好像全身皮肤做了抛光。他神态安宁,表情严肃。我不能把眼前的皮塔和日日夜夜在梦中折磨我的那个挨了打、浑身是血的皮塔联系起来。
凯撒坐在皮塔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调整到更舒适的位置,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皮塔,说:“那么……皮塔……欢迎回来。”
皮塔微微笑了一下,“凯撒,我敢说,上次的采访你一定以为是最后一次吧。”
“我承认,是的。”凯撒说,“世纪极限赛前的那次……是啊,谁能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可以肯定地说,这也不在我的计划之内。”皮塔皱着眉头说。
凯撒身子向前探了探,“我想当时大家都很清楚你的计划是什么,你打算牺牲自己,好让凯特尼斯·伊夫狄恩和你们的孩子活下来。”
“确实如此。简单明了。”说话时,皮塔的手不停地在沙发软垫上摩挲着,“可其他人也有他们的计划。”
是的,其他人有他们的计划。我想。皮塔已经猜出来我们被人利用了吗?他是否猜出从一开始他们就筹划好了我的救援计划?他是否猜出我们的指导老师黑密斯·阿伯纳瑟已经为了他装作不感兴趣的所谓事业而背叛了我们两个?
接着是一阵沉默,我看到皮塔紧锁的眉峰里深刻着皱纹。他已经猜出来了,或者有人已经告诉了他。但凯匹特并没有杀死他,甚至没有惩罚他。目前的情况已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毫发无伤、身体健康、思维清晰,我感到无比庆幸。一种释然的强烈感觉传遍全身,就像在医院注射的吗啡的感觉,抚平了我过去几周来所不断遭受的伤痛。
“你能不能跟我们谈谈在竞技场最后一晚发生的事情,以便帮助我们理清头绪?”凯撒提出了建议。
皮塔点点头,但却没有急于回答,他慢声说道:“最后一晚……最后一晚发生的事情……嗯,首先,你必须要想象一下在竞技场里的感受。那感觉就像一只昆虫被困在充满热腾腾的水蒸气的碗里。在你的四周都是丛林……绿色的、活生生的、嘀嗒作响的丛林。一只大钟分分秒秒都在计时,生命也在慢慢流逝,每个小时都必定会出现新的恐惧。你要知道,在过去的两天中已经有十六个人丧命——有些人是在与你的搏斗中死去的。而情况就会这样发展下去,到第二天早晨,除了一个人,最后的七个人也会死去。只有胜利者能活下来,而按计划,活下来的那个人却不是你。”
竞技场的回忆让我浑身冷汗津津。我的手从电视屏幕上滑落下来,无力地垂在身边。皮塔不仅能用画笔描画竞技场的情形,他用语言也一样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人一旦身处竞技场内,外部的世界就变得极为遥远。”他接着说,“你所爱的、所关心的一切人和事都几乎不存在了。粉色的天空、丛林里的怪物,还有那些想要你命的‘贡品’就成为了你现实世界里的一切,唯一能影响你的一切。更糟的是,你也要杀人,因为在竞技场,人们只有一个愿望,一个要为之付出昂贵代价的愿望。”
“它要你付出生命。”凯撒说。
“噢,不。它要你付出的不仅是生命。你要去杀死无辜的人,你要付出所有的一切。”皮塔说。
“付出所有的一切。”凯撒轻声重复着皮塔的话。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我感觉这寂静正传递到整个帕纳姆国的每一个角落,整个国家的人肯定都在电视机前静静地听着,因为以前从没有人提过在竞技场的感受。
皮塔继续往下说:“那么,你要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而那最后一晚,是的,我的愿望是救凯特尼斯。但即使对叛乱一无所知,整个事情也让人感觉很蹊跷,当时的情况太复杂了。我很后悔早晨她提议我们离开时没有听她的话。可那时候谁也看不出事态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也许你对比特电击盐水湖的计划太过专注了。”凯撒说。
“光顾着和他们结盟了。我绝不应该让他们把我们分开!”皮塔突然提高了嗓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