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也许她是美的，水中倒映着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一如当年，却不是当年。
曾为谁簪花，曾为谁流浪，终究镜花水月。
白衣袅袅，美人肩托不起命与运，当初她以为她快死了，她想要把过儿托付，却又舍不得，现在她真的快死了，过儿却不再需要她为他做什么了，过儿很好，因为没有她，她也很好，终究回到了古墓。
“师傅。”一个人影从黑暗深处走来，“药煎好了。”
“过儿从不叫我师傅。”小龙女神色淡淡，“但是终究有人叫我师傅了。”
来人并不开口，白色的衣物，白色的面纱，凌波微步，不染一尘，颇有几分古墓派的气韵。
小龙女靠在石壁，由着那人一口一口将药喂来。
“你……可想离开古墓。”
“师傅，你死了我便会离开。”她从不轻易说谎，因为没有必要。
“你们为什么不喜欢古墓呢？”小龙女摇摇头，不愿再喝，“外面尔虞我诈，哪有古墓清净？”
“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却是最简单的，师傅对我有恩，我报恩，师傅与我有仇我报仇。”那人搁下碗，将小龙女拥入怀中，娇弱的美人柔若无骨，靠在肩头，两人的白衣交融，逶迤飘向黑暗深处。
“若……世人都如你一般多好？”小龙女有些累了，却还是强打精神，“你知道吗？古墓派的门规，除非有一个男子愿意为我们而死，不然永远不许踏出古墓。”
“真是一个愚蠢的规矩。”那人轻叹，“按这规矩，这古墓中人只怕永远不得幸福。”
“……为何？”
“爱你的人，你就一定爱他吗？不爱你的，你就能不爱吗？”
“我……我也不知道了，过儿，爱不爱我。”小龙女低低咳了两下，艳红的血，滴落纯白的衣襟。
“他们不懂你，你，也不懂自己。”古墓内只有黑暗和昏黄的烛光，影影幢幢，如同一个糜美清醒的梦。
“你又懂我？”小龙女微微笑了。
“我懂你。”我懂你为什么一直挂念那个人，我懂你为何一直痛苦不得解脱，我懂你，所以我没有杀了你。
“那你，懂过儿吗？他，为什么不喜欢古墓，为什么……”
“他和你一样。”
“怎么说？”小龙女庆幸当年带回了这个孩子，她，喜欢和她说话。
“你该睡了。”那人放下小龙女。
“你别走。”
“呵，你怕黑？”
小龙女低下头，“我自来长在这里，黑暗已经是一种习惯。”
“睡吧，我不会离开，直到你死。”那人起身，灭掉烛火，坐在黑暗中。
细细浅浅的呼吸，各自一方。
“你该幸福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与我说了你的一生，从大胜关开始，杨过就已经决定了，什么‘不才，配不上’不过是希望别人说一句他配得上罢了，你冲出去，他跟你走了，却在心底认了郭芙，所以他会一次次救她，甚至在你几乎被郭芙害死的时候还跳入火海。”那人顿了顿，“你也并不爱他，不然你不会在他身中剧毒的时候跟那个人走，你对杨过有怜有爱，怜他孤苦，爱他愿为你而死，你们两个很像。”
黑暗中，某些东西无需隐藏，小龙女侧卧，看着那一片黑影，无喜无怒，她该愤怒，这人自以为是的话，却舍不得对她发怒，“……你为何这样说？”
“因为，你现在‘爱的’是我。”那人起身，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龙女。
“胡言乱语。”小龙女闭上眼。
温暖的怀抱将她围绕，柔软的唇贴在她的额头，有恃无恐，“你可以杀了我。”
孤独到了尽头，只要一丝温暖，一个羁绊，就能奋不顾身，你要的，只是陪伴你的，可是你选错了人。
一掌打在心口，血涌出，床上还是只有一个人，另一个人躺在不远处的地上。
“……咳咳……我还没死。”
“明天，你就会死。”小龙女背过身。
“呵，你这人吧，别人看来莫名其妙，看上去冷冰冰的，实际上傻乎乎的，你与杨过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不舍就不舍，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这样，算不算愿意为你而死？”
黑暗中，谁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谁起身，再次救了那个人。
然后她们离开了古墓，那人虽不及过儿活泼，但是擅长交际，知道什么地方有美景，有美食。
她们畅游山河，洞庭湖垂钓，杨柳岸听歌，华山登顶，黄山日出。
东海之滨。
一人舞剑，一人弹琴。
一个老渔翁路过，驻足侧耳。
曲毕舞尽，一人走向那渔翁，“老人家，今日可有什么好鱼？我和我师傅今日想吃鱼脍。”
“鱼倒是有，不过今日老朽得了几只大虾，想来姑娘应该喜欢。”老渔翁急急回身去船上取。
“这海中的鱼虾当真那么好？你还特地带我来一趟海边。”小龙女起身，那人过来帮她把古琴装入琴匣。
“山珍海味，你以为？”那人笑了，背着琴匣，手提宝剑，白衣如雪，气韵如歌，当真是一派剑胆琴心的侠士风流。
“你自是爱吃爱玩。”小龙女莞尔。
“你不喜欢？”
“喜欢的，这次出来，遇见的人都是好人。”小龙女抬头看向大海，“原来海这么大，很漂亮。”
“我带你来自然不止看海漂亮，现在是七八月，等大风来了，我带你看看，什么是惊涛骇浪。”那人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拉着小龙女走到沙滩上。
渔夫也取来两只大虾，两只都足足有成人小臂大小，张牙舞爪，好不骇人。
小龙女有些吃惊，“这，这虾怎么这么大？！”
那人倒是习惯，抽出一把小刀咔咔开了一只，直接就吃了一口。
“味道不错，你试试。”一块龙虾肉喂到小龙女嘴边，小龙女在绝情谷底也如此吃过白鱼，自然不会拒绝。
“好吃吧！”那人大笑，“这只生吃，那只火烤，别的地儿可吃不着。”
“大侠好品味，这海鲜还是海边吃够味。”老渔翁也笑了，借过那人递去的虾肉，一口吞下，笑道，“咱们这乡下地方，还真没见过几个大侠，之前也有一个，年年来，就在附近耍剑，可没你耍的漂亮。”
“哈哈哈，那他没我厉害。”那人大笑不止，直接卧在沙滩上，掏出酒壶就着龙虾肉下酒。
“大侠自然厉害，那人断了一臂还用一把大剑，想来也是不如大侠的。”老渔翁笑盈盈的摆显，他也是见过会武的人的。
小龙女笑意突冷。
那人挑眉一笑，“哦？断了一臂，用重剑，他可说他是谁了？为何而来的？”
“这……小老儿不是特别清楚，只听说，他来等他夫人。”渔翁也觉出不对，不敢再卖弄。
“老人家莫怕。”那人坐起身，又喝了一口酒，从怀里掏出一颗金珠子递给老头，“来东海等妻子，想来现在已经不用了吧！”
“大侠果然料事如神，好几年没见那独臂人了。”
“南海神尼……跑东海来望着，他是不是傻？！”
本来不开心的小龙女听得这一句，也绷不住冷脸了，嘴角不可抑制的露出笑意，“是挺傻的。”
“可惜去不了东海桃花岛，据说东邪做菜很厉害。”那人三分假意哀叹。
“你的话，说不定有机会。”小龙女柔声低语。
夕照洒落海面，篝火燃着鱼鲜香气，海浪来来去去，那人径自饮酒吃肉，微醺便起身舞剑，醉倒便幕天席地，弹剑作歌，恣意洒然。
小龙女走向那个醉倒黄沙的人，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沙砾，“原来外面这么热闹有趣，原来外面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难怪……”
突的，那人睁开眼，带着笑意与醉意，“怎么？想回古墓？”
“……你舍得吗？”小龙女蹙眉。
“有什么舍不得，想回咱们明天就回。”
“古墓可没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
“世间繁华，哪有尽头，而且这些繁华就快没了。”
“为什么？”小龙女大惊。
“你知道的，我是蒙古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走过的路会被战马踏过，你遇见的人，会被弯刀杀死？”月明星稀，黑暗的海水潮来潮去，红色的篝火旁，那人笑得邪气，笑得狠毒。
“为什么？”小龙女不解。
“你也看见了，多美啊，汉人的土地上，有华服锦绣，有文章风流，有高山雄伟，大海壮丽，谁不想要这一方土地？”那人仰躺，看着夜空，嘴角的笑却满是落寞。
“何至于此？”小龙女不忍，那么多的美好，都要毁掉吗？
“刀兵无情，蒙古大军杀过的人，流出的血，足够染红你眼前这片海。”
“你也希望如此吗？”小龙女揪心。
“呵，你开始在乎了吗？”
“……”
“我见过你，在军帐，你和那个杨过说要和我们里应外合。”那人侧头看向小龙女，“你明白了吗？你不懂的，最重要的东西。”
小龙女哭了，海浪淹没了她的哭声，她扑在那人的怀里，痛哭，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痛彻心扉。
“你就是你，郭芙就是郭芙，谁不向往立不世之功，成天下扛鼎，败给那个人，你不亏。”
小龙女抹去眼泪，却依旧靠在那人怀中，似哀叹，似庆幸，“希望过儿现在懂了。”
“你还想他，要不要去见他？我可是蒙古贵族，要我帮你吗？”那人坦然笑问。
“……你为什么离开蒙古？”小龙女抓紧那人的衣襟。
“我的父亲是一个汉人，我，也爱上了一个汉人。”
“然后呢？”
“我与那人私奔，你杀了他，救了我。”
“……你恨我。”
“当然，我自幼以王后礼供养，龙凤金漆，翻云覆雨尽在指掌，尔虞我诈，不过稀松平常，只要我想，别说为后，便是君临天下，又有何难？”那人轻揽小龙女的肩头，“你的肩膀太薄了，撑不起王服，就不要勉强自己想这些了。”
“可以，不灭吗？”
“人可以不死吗？”
“……”
“我们都无能为力，我不会刻意，但是蒙古是我的国，到时候我依旧会为之奋战至死。”那人合上眼，星辰夜空，都不在眼中。
“我们回古墓吧，我，不想看惊涛骇浪了。”
三月之后，小龙女终于油尽灯枯，终究，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赢过。
“古墓不能断在我手里。”小龙女看着那人。
“我不可能安于一个古墓。”那人面无表情，她已经吞下全真教，许之以国教之尊，不服她的教宗已经血溅明台。
“那就……留给杨过吧。”小龙女现在依旧美丽，即使此时此刻，她也不允许自己不美。
“知道了。”
“……”小龙女看着那人。
“蠢货，我是女人，怎么可能爱上女人，况且你杀了我爱的人。”
小龙女笑了，“那，便让我的墓碑刻甄夫人吧。”
“知道了。”
“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小龙女笑了，如落花。
“那你还要说什么？”
“让杨过亲手为我刻墓碑。”
“好。”
“最后，帮我杀一个人。”
“说。”
“你。”
“……”
大火湮灭了所有爱恨，她是胜利者，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爱，无双的权势她唾手可得，如果，让她活下去，她能，她会改变这个世界，但是她终究死了，自己选择了死亡，为了那个被小龙女一剑刺死的少年，为了那个愚蠢的女人，为了那颗看遍红尘疲惫的心。
她恨那个人，杀了她唯一的爱，于是她惩罚她，让她爱上一个错误，可是没有想到，当那个人看破，她却作茧自缚。
那三个月，她陪着她，如爱人，如亲人，如友人。
‘我想你说的是对的，我对过儿，如夫如子，所以将他交给郭芙却几番往复，千山过尽，我忘了玉女心经，却记得全真剑法，谢谢你，陪着我。’
无字成碑，立于古墓，得一人成殇，终是断了所有念想。
这一生，她付尽所有，终究不能得一人成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