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情绪烦躁的推开后院的门,相黎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我回来了”,却没有听到一如既往的回应。
想着绕到前面去看看的相黎,却在回廊上被叫住了。
听到刘大夫的喊声,相黎往客停的方向折返回去,嘴上说着“先生今天怎么关门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吗?”字还没有说出口,相黎就顿在了门口。
八年了,已经八年没有见过的面孔,而且,是平生仅见过两次的人。按理说,相黎走就该忘到脚后跟了。可是,看到正对着门口的那张脸的瞬间,相黎就认出了他。
尽管穿着便服,尽管没有戴皇冠。可是,眼前的这个胡子中夹杂了白须的人所散发的强大气场,却让相黎很清楚的感受到了。
不是皇家宴会的正式场合,在这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简陋的客厅里,那个人的存在感反而更加强大。
让没有做好准备的相黎,第一次产生了战栗的情绪。
“阿黎,别愣在门口,去换过衣服,过来见客人。”
刘大夫那一如既往的声色把相黎从战栗的情绪中拉了出来,愣愣的“哦”了一声,相黎扶着门框回房换衣服。
心不在焉的换完衣服,洗脸的时候,看到映在盆中的倒影,相黎才意识到,她的发型,是女子的发型。
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男装,在换回女装还是换个发型之间挣扎了一番,相黎想到客厅中端坐的那个人,最终认命的打开桌子上的包袱挑了一件暖色调的女装换上。
在铜镜前拍了拍脸颊,闭上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相黎睁开眼睛,带着壮士断腕的表情打开房门往客厅走去。
远远地,相黎就听到了刘大夫那熟悉的声音,走到客厅门前的相黎,侧耳倾听了一下,刘大夫似乎说着养生的话题。
用力握了握那双没有办法攥紧的拳头,相黎站在开着的门前敲了敲门。然后,本来在跟刘大夫对话的人把注意力转向了门边,并不是多么凶恶严峻的表情,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可是,那双眼睛射出来的光芒,却如同两把利剑让相黎顿在了那里。
看到相黎站在门口不动,刘大夫开口道:“阿黎,怎么愣在门口?快过来跟你表叔打声招呼。”
听到“表叔”两个字,相黎的嘴角无意识的冽了一下。看看刘大夫如常的表情,相黎压下心中的疑问和不安,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道:“阿黎见过表叔。”
“阿黎乖,起来吧,好多年不见,让表叔好好看看你。”威严的声色,故作随和亲昵,制造出了滑稽的效果,可是,此刻,被握住一只手的相黎却没有办法笑出来。
“既然阿黎回来了,就好好陪你表叔聊聊。我去换壶茶,阿丑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今天晚上,我们要好好招待招待你这位多年不见的表叔。”趁着那茶壶的机会,刘大夫走到相黎的座位边,用力在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
房间里只剩下相黎和“表叔”先生两个人,相黎很想趁机让这位“表叔”先生离开。既然被发现了,那么,不管什么样的惩罚,她都会接受。可是,至少,别牵连到无辜的人。
“今天外面很冷吧?”在相黎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恩,还好。”相黎说着,想收回被对方握着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可是,即使她暗中用力了,对方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另一只手也拿出来吧,我帮你暖暖。”温和的语气,温和的笑容,却让相黎觉得更加寒冷。现在的她,即使是在雪地里呆着,也不想跟手很温暖甚至灼热的人接触。可是,她却只能依着对方的话语,伸出了放在桌子底下的另一只手。
“好久没见面了,你还认得我吗?”“表叔”先生放下手中的折扇,双手附上了相黎的双手。
相黎以前从来都认为只有施以肉体的惩罚才叫行刑,现在却明确的体会到,精神折磨比肉体折磨更让人难以承受。
但是,尽管因为对方的这种突然造访和刻意隐藏身份的不明态度而不安恐惧,相黎还是勉强大气精神应对道:“对不起,不太记得了。”
“不太记得了吗?这也难怪,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前面医馆有两个孩子,很懂事的两个孩子,你教得很好呀。”
依然是微笑着说出的话语,甚至于,相黎指间能够感受到明显的热度不断的传递过来。
“他们是我任教的一间书院的学生,因为放假,就过来跟我学医了。”不知道对方知道了多少,相黎只能这样回答。随着她的话语,她变得僵硬的身体,通过手指传达给了对方。
“作为一个大夫,又在书院任教,不会太辛苦吗?”
“还好,医馆大部分时间都是先生看诊。我只是在旁打打下手。书院那边,说是任教,也不过是教小孩子一些简单的医科基础知识。”说到熟悉的部分,相黎的情绪明显放松了一些,尽管,不明白对方真意的她心中仍然有一根弦紧紧的绷着。
注意到相黎情绪的平复,“表叔”先生松开握着相黎的两只手,露出更加和蔼的笑容道:“真是一个谦虚的孩子。刚才我已经听刘大夫说了,你的医术很不错,不需数年,便可青出于蓝。正好,我最近身体有些不适,你帮我诊诊脉吧。”
面对袒露在眼前的对方的左腕,相黎回着“先生总喜欢夸张,您别当真才是”,伸出三个指头搭上了对方的脉搏。
手指碰到对方的脉搏,相黎的神情便变得严肃起来。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脉搏送到了她的手边,那在相黎面前,就只有一个身份——待诊治的病人。
从刚才指间传过来的热量,相黎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一个习武多年的人,搭上脉搏瞬间,相黎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可是,仔细诊治一番,相黎却感觉出了这个因为多年习武本来应该强健的身体,其实已经出现了虚弱的症状。而且,从他的脉搏虚强实弱这一点来判断,他显然是服用了太多的进补食物来维持已经虚弱的身体的表面的健康。
“请把另一只手伸出来。”相黎说着,面上一片严肃凝重的神色。
本来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医馆见相黎的某人,因为相黎神色间的严肃,情绪也不由的紧张起来。
这一点,即使是作为天下之主的他,也在脉搏上清晰的表现了出来。
专注于切脉的相黎注意到对方情绪的变化嘴角露出一抹讽笑,当然,瞬间又收了起来。
放开对方的另一只手,相黎微笑着开口道:“您的身体很好,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好出许多。心肺如不惑之年的人,肾脏如而立之年的人。所以,您不需要太过进补的饮食,清淡一些就好。另外,另外,关于房事方面,建议您平均每月一次的频率就好。当然,这只是我这个半吊子医者的一己之言,您不听也没关系。”
这句话换个说法其实应该是:“你补得太过了,过犹不及。另外,你的性/事太频繁了。如果你再继续补下去,继续无节制的话,不出一年,你这个身体就垮了。而且,是病来如山倒,瞬间衰弱,不久致命的垮掉。当然,保养得好的话,你这个身体也不过勉强能撑三年。如果清心寡欲不动怒的话,有可能会是五年,最多八年。”
不过,另一种说法,就算是佛祖借相黎一个胆,她也不敢说出来。
一个自称半吊子医者说出来的话,与宫中最好的太医给出来的诊断恰巧相反。不过,这一刻,“表叔”心中却清醒的知道,眼前的人的判断是对的。
可是,身在他的位置,绝不可能清心寡欲。天朝的历代帝王中,除了一位纵欲过度三十多岁便毙命的之外,其他人,最长寿的也没有活过六十。
相黎刚才诊脉时的表情,没有丝毫的修饰,怎么可能骗得过他这个每天活在勾心斗角中的帝王。
如果是任何一个太医露出那样的表情又给出了那样的医嘱,那那个太医肯定下一刻就会被他砍头。
可是,正因为相黎不擅长修饰自己的表情,她说出医嘱的那份自信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只是,那个医嘱,对于他现在的位置而言,太不切实际罢了。
之后,两个人的交谈便围着养生之道谈了开来。直到晚餐时间。“表叔”还意犹未尽的跟相黎交谈着。
饭后,相黎跟刘大夫送那位因为喝了些酒脸色变得更加红润的“表叔”先生上了巷口那两不起眼的黑色马车。
回到医馆,把门插好,相黎拍着胸脯大呼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刘大夫道:“先生,樊丑和两个孩子呢?”
“樊丑在晚饭前回来了一趟说,两个孩子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因为房顶和家里附近都是那位‘表叔’的影卫,他在离家稍远的地方呆着,等那位‘表叔’的影卫撤了,他就会回来。”刘大夫把相黎拉近药房,放低声音说道。
“先生,虽然现在说这些可能有些晚了。明天,您离开京城吧。”相黎同样压低了声音,抓住刘大夫一只手臂说道。
“我离开京城,那你呢?”刘大夫说着,仍是压低了声音,可是,相黎却明显的感觉到了他的愤怒。
“既然‘表叔’都已经亲自造访,那我肯定不可能离开了。所以,趁现在他还没有公开的说要惩治我,您离开还来得及。”相黎的语气变得急切,双手都抓住了刘大夫的手臂。
刘大夫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揉了揉相黎的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那位‘表叔’都已经到了这里了。他要是真想抓我,我逃到哪里都会被他抓到的。而且,这间医馆是我买下的,虽然说我百年之后会让你继承,可是,我还活着,可不能让你占了。”
对于刘大夫还有心情开玩笑,相黎急得眼中涌出了泪水。
刘大夫帮相黎擦了擦眼泪,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道:“傻孩子,怎么尽往坏的方面想。那位‘表叔’既然没有表明身份的暗中来访,就说明他其实没有恶意。
再说了,生死由命,祸福天定。两世为人,还是作为医者,见了那么多生死,你还看不开吗?”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可是,先生”从来没有在人前哭过的相黎,这一刻,在刘大夫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哭泣中,恐惧、歉疚、感动、放松,交织着发泄了出来。
“能够收到你这个徒弟,跟你踏遍了天朝的天山万水,又被你花钱请着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姑娘,我这一生,已经足够精彩了。就算在这一刻止步,也丝毫没有悔意。更何况,你并不是一个人,三皇子,七皇子,籍家的人,书院的大家,都会保护你的。所以,不要在什么都没有发生时就说这种丧气的话。”刘大夫说着,一下一下的拍着相黎的背,如哄孩子一般。而相黎,也真的如小孩子一般,躲在刘大夫的怀里,由无声的哭泣,到抽泣,最后放声大哭。好像要借由这场哭泣,把她这几年来积攒的所有孤独、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当然,之后过了好多年,仍然不断的被刘大夫嘲笑,甚至以把她这一刻大哭的事告诉别人威胁她,让她不管是在医馆,还是在书院,都认命的劳心劳力,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这一刻,相黎所做的只有一件事,躲在最安全最令她心安的地方,在心中焦虑的暴风雨来临之前,专心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