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吃完饭,相黎回了三皇子的营帐,外衣都没脱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樊丑在她睡着之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床边,帮她掩了掩被角,便又悄无声息的出了帐篷,施展轻功,到了军营的马棚,牵了一早准备好的马匹,往龙骨关疾驰而去。
相黎早晨被一个血淋淋满是断臂残腿的恶梦惊醒,并没有发出尖叫,她比以往更加利落的收拾了床褥,换掉了汗湿的衣服,洗漱过后,出帐篷,跟守在门口的樊丑一起去刘大夫的帐篷用早餐。
餐桌上,相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甚至能够语气平和的与刘大夫谈论伤兵的看顾情况。受伤的一千五百名士兵,没缺胳膊没断腿没伤到要害的,都回了以前的帐篷,根据白宁非的命令,有一周的休息时间。这些人,日常生活上能够自理,只要每天帮他们换换药就行。
伤得重的,有一百多人,其中,有九人虽然经过了救治,但却在昨天夜里没了。郑医官名人把他们抬到营外的树林随便掩埋了。甚至没有立碑。但是,那些去掩埋他们的士兵却说,没有曝尸荒野,已经是他们的幸运。
剩下的不到一百人,住进了两个医帐。相黎吃完早餐,跟刘大夫聊了几句,便带着樊丑去查房。
本来,这并不是她必须的工作。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做。满是伤兵的医帐仅仅过了一宿,就充满了血腥味、尿骚味,那刺鼻的味道让她仅仅往帐中走了五步,便捂着嘴冲出帐篷,把尚未来得及消化的早餐吐得干干净净。
吐过之后,相黎找来铲子收走了自己吐得秽物。樊丑本来想把她收,却被她拒绝了。
把秽物掩埋,相黎对樊丑说道:“把那五十个兵叫过来。”
樊丑看了脸色惨白的相黎一眼,想说什么,在相黎眼神的逼视下,终是应了声“是”,便大步走向那五十个士兵的营帐,把还趴在床上的五十个人叫起来。那些人昨天累了一天,抬人来来回回跑不说,还要送药、剪纱布,忍受那些伤兵的骂骂咧咧,好不容易可以睡觉,自然都不想起床。
可是,一个人刚刚抱怨了两句,就被樊丑扭断了胳膊,其他人在樊丑故意用粗鲁的方式帮他把骨头接上之后,飞快的穿衣洗漱。
相黎看了看难掩疲惫与不满神色的五十个人说道:“全体都有,按身高排列,站成两排。”
这五十个人不仅跟着相黎和刘大夫学了医药护理,还都跟相黎学过认字。每个时代的大字不识之人,对读书人都是高看一眼的。虽然相黎并不倨傲,也不过分严厉,但是,这些人对跟他们年龄差不多个子小小的相黎,还是有着隐隐的敬畏。这种敬畏,甚至可能比对将军的敬畏更直接,因为是相黎教他们识字,在教习的过程中,也不经意间给他们灌输了自己的理念,并不是“人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而平等的”,而是“尊师重教”。
今天可能郑医官召集都会听到他们的抱怨,但是,相黎让他们列队,他们就乖乖的列队了。
相黎看了看眼前站好的五十个人,轻轻咳了咳,压了压仍然上翻的吐意,尽量用丹田聚气开口说道:“兄弟们,我知道你们昨天很辛苦。但是,我希望你们明白,躺在这两个帐篷里面身受重伤的,是你们的兄弟,你们的战友,他们为了天朝浴血奋战,有人失去了胳膊,有人失去了腿,现在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们就算再累,也不及他们所受伤痛的十一。你们应该还记得当初被挑出来时我对你们说过的话,你们被挑出来,不是因为你们不够优秀,没有资格上战场,而是因为你们都是会照顾人的人,要你们照顾受伤的战友兄弟。现在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的第一场战争,就是照顾里面的九十七名战友,直到他们康复。这场仗,你们有没有信心打赢?”
最后一句话,相黎是吼出来的,带着微笑吼出那句话,对现在的她来说,并不容易。刚刚吐过,反胃的感觉依然存在,大声吼出来,让她忍不住想要干呕,眼角因为忍耐而变得通红。可是,吼完之后,她却强自压下呕吐的欲望,让自己的嘴角挂上一个自信期待的笑容。
不出相黎所料,五十个人齐声吼了一声“有”。
相黎攥紧双手,微微一笑说道:“好。陈硕起头,大家背一遍‘岂曰无衣’。”
随着陈硕那沉稳而嘹亮的嗓子喊了句“岂曰无衣,预备起”,五十个人的声音在两个医帐外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五十个人齐作,声音嘹亮,虽没有山洪之势,但也足以振奋五十个人及医帐内九十八个人的心。虽然可能只是一时,但是,相黎希望那九十八个受了不同程度重伤的人,能够感受到他们并不孤单,有人与他们在一起,即使他们中有的人再也不能上战场,他们依然是这些人的战友、兄弟。
嘹亮的吼声响过三遍,相黎抬手示意他们停止,开口说道:“好了,下面我开始分配任务,除了陈硕、王欢、李晨之外,一人负责两个受伤的战友,每天负则照顾他们的起居,帮他们换洗衣服、床单,擦身,协助他们排泄,并每天清洗马桶,对不能移动的战友,要在不伤害他们的情况下,每天为他们翻身。
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如果我听到那位受伤的兄弟对我抱怨说被照顾的不好或者被忽视虐待了,我会依据不同的程度按军法处置。轻则杖责,重则重则按逃兵论处。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绝对不是戏言,如果有谁存了慢待、轻忽之心,可以想想几日前你们经受的那二十军棍。这次行刑的,不是你们的战友,是我身边的这位,三皇子派来的樊护卫。我私心里,绝对相信你们对战友的情谊,不会有需要樊护卫动手的那一刻的。现在,回答我,你们会不会像照顾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照顾那些受伤的战友?”
“会”。五十个人的声音吼出。
相黎并不相信他们全部都是白求恩大夫,有着无私高尚、救死扶伤的国际主义精神,但是,这五十个人是她当初一个个选出来的,加上她一番亦煽情亦威胁的动员,她相信,最起码这第一批伤员,他们还是会好好照顾的。至于以后的问题,如果谁真的犯了忌讳,她也不会客气。反正战场的人命已经不值钱了,那些不肯珍惜别人性命,不能同情别人伤痛的人,她还真的不介意让人教教他们。当然,这个想法的实施者,会是她身边这个出乎她意料出现的樊丑。
“好。陈硕、王欢、李晨,还有刘雄,出列。第二排的李小福,补齐你前面的位置。现在,第一排,从排头的赵齐开始,依次进入甲号医帐,从右手边开始,一人两位,去认识认识你们将要照顾的兄弟,问问他们的需要。第二排一样,从排头开始,去乙号医帐,。”
五十个人听了命令,迅速而有序的进了帐篷。相黎以为会有人忍受不了冲出来,可是,直到那些人都进去,也没有人出来。
相黎在心中暗暗敬佩,看了看剩下的四个人,开口对刘雄说道:“刘雄,你退役了是要行医的,我让你照顾五个人,你会不会觉得太强求?”
“不会。”刘雄并不多话,但是,他说出的话,给人一种可以诚实可信的感觉。
“好了,那你去乙号医帐吧。好好认识一下你要照顾的五个人。”
刘雄应了声“是”,便抬脚去了乙号医帐。
相黎看了看剩下的三个人,接着说道:“陈硕,等下去找四十七个干净的马桶来。要是没有干净的,就刷干净拿过来,发给刚刚那四十七个人。王欢,等下去郑医官那里,领足够两个帐篷昼夜烧一个月的艾草来,如果他不给,你就想办法让他给,不过,不要试图激怒他,你该知道怎么做。李晨,你要做的稍微困难一点,去跟伙头军的老王头儿借五口大锅,让他派人送过来,并帮忙支好。办好了之后,你们三个,到刘大夫的医帐找我。好了,现在,解散。”
三个人齐齐应了声“是”,各自走开。
待三人走开之后,相黎对站在旁边的樊丑露出了一个虚弱到恍惚的笑容说道:“背我到刘大夫的医帐吧。”
樊丑微笑着应了声“好”,然后俯身,让相黎趴在他的背上。
刘大夫看到相黎被背回来,额头满是汗珠,示意樊丑把她放在矮几旁边的垫子上,让相黎把手腕伸出来给她把脉。
把完脉,刘大夫开口说道:“阿黎,你最近压力很大吗?”
相黎被刘大夫正经慎重的样子弄得有些不适应,她拿了矮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喝完说道:“没有啊,先生也知道我,一向没心没肺的。”
刘大夫皱了皱眉头,压了压难得起了的愤怒情绪开口:“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什么事也都喜欢藏在心里。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可是,现在,你的脉相很乱,显然是心中郁结、心火过剩。我不逼你一定把什么都跟我说出来,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们只是医者,不是神明。治病救人,也只是尽本分就好。你是个沉稳的孩子,可是,有的时候,也学着发泄一下。昨天见了那么多伤患,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我希望你别被这种感情压垮了。战争,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你只要想想你能做到的事,并全力做好就是了。”
“先生,我”刘大夫说中了相黎想要极力忽视的心声,她以为她已经掩饰的很好了。
“好了,别给我摆出一副低沉的样子,你没有时间这样伤怀。现在才是第一批,不管用什么方法,给我打起精神来。”刘大夫受不了相黎突然变得虚弱感伤的样子,一直乐观坚强的相黎,变成这样,让他心疼。可是,他却不能安慰,他的徒弟,经过这一场洗礼,必须长大,而不是被心中的脆弱柔软击败。
“是,先生。”相黎举起右臂,对刘大夫行了一个现代的军礼,脸上恢复了(或者说,最起码挂起了)一贯的自信坚强。
刘大夫是了解她的,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看透她内心的人,但是,刘大夫不是女人,也不是言情剧中的深情男主。他不会安慰她,也不会施舍给她同情,只会要求她变得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