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丸桥忠弥轻率的个性，由井正雪早就有所注意。正因如此，他才让御茶水的道场从神乐坂的道场中独立出来，有意使二人之间形成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既便如此，御茶水道场的生意也是出乎意料地红火兴隆，理应能够保证其丰衣足食。
然而丸桥忠弥却四处借钱，并且以打倒幕府、引起叛乱为借口四处吹嘘，这些不但会害了他自己，而且还会牵连到其他很多人。若林理左卫门所言属实，那丸桥忠弥这个家伙的确是个非常危险的存在。
林理左卫门想尽一切方法寻找机会出人头地，他似乎对于由井正雪不抱有任何的怀疑，这一点让由井正雪稍稍放下了心。然而，原本认为还能再活四五年的将军家光竟然口吐大量的鲜血，原本欠佳的身体还患上胸部重症，真是雪上加霜。其身边的众臣也在心惊胆战地估测是否能够活过今年的花季，若能活过花季，就可作为东照权现的守卫葬于日光。这么说，正雪的判断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误，这个失误甚至比丸桥忠弥的轻率更为严重。
离今春的花季只有一个月左右，在这短短一个月之内能否成功联络到所有散布在各地的同党兄弟？往中国大陆出兵以帮助明朝的名义挫伤爱新觉罗（清国）的欲望、展示日本人的士气这一计划，曾经无论是将军家光还是纪州赖宣都曾认真考虑过，并最终都给予了否决。这也就是说，由井正雪的这一远渡计划已完全不可行了。
关原之战以来的那些躁动不安的浪人武士，已不指望着赖宣或正雪将自己远送至海外这一冒险的计划。不知何时，在幕府的威仪以及太平盛世之景气的感染下，这些人渐渐消失，化作泡影。
即使不是武士，只要有一丝才智，就可凭借自身的力量开辟一条能够使自己生活富足安逸的道路。有人一身好本领，有人经商手腕高明，还有一部分人以自身的文才武艺为资本为人师表，通过开道场或者私塾就可维持生活，而不必为生计苦恼。自此以往，经济生活的基础已在日本广泛扩展。
并且就目前而言，也已陆续开始有一两个同党弃组织而去了，这个联盟迟早会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自然地破裂、消失。这些由井正雪早就预料到了。然而，如果此时家光将军突然倒下的话，事情就要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家光去世后，就算有松平信纲在一旁辅佐，留给只有十一岁的继任将军家纲的，将是一个无法招架的烫手山芋。当然，怎么说对方还有智囊伊豆这么一个麻烦的人物在，因此要给他们致命的一击也实为不易。
（难道就没有一个有效的方法吗？）
此时的正雪有些慌乱，而智囊伊豆对于正雪自身的境地与苦衷肯定也已有所察觉。如果丸桥忠弥没有到处散播那些气焰嚣张的言语的话，正雪必能亲手暗中了结此事。然而丸桥忠弥竟然把这些重要的阴谋当作借钱的借口散布了出去。人终究会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束缚，真是不可思议，这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吧。想来以丸桥这种性格，在借钱之时必将会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吧。
（怎么可能呢，丸桥竟是如此……）
想到这里，由井正雪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忠弥，查明忠弥都向哪些人吐露了这个事情。当林理左卫门知古退下去之后，由井正雪立刻派了手下的弟子去御茶水，并让弟子传了以下一番话：“今日，一个叫林理左卫门的弟子送来一瓶名酒。我一人享受这美酒着实可惜，便派人去请。时为早春，可边赏庭中的锦鲤边小酌一杯。”
丸桥忠弥正好在府上，在天黑之前几乎与传话人同步迈进了由井正雪的宅邸。他依然神情磊落，一副道场主人的气势，但脸色却大不如从前。
“这梅花已谢，樱花季节也将至，你这脸色为何却如此暗淡呢。”
听到正雪如此一说，忠弥摆正了一下姿势说道：“先生，我有一事要对您讲，但不知应在樱花盛开之时说呢，还是在蝴蝶花或者牡丹盛开时讲。”
“真是让我吃惊，你此话怎讲？若是需要秘密进行的大事，我倒想与你共同商讨。”
“其实，近来有一事时常烦扰着我。”
“哦？来，先喝一杯，是何事？”
“与我关系颇好的御家人当中，有一人叫做田代信久，家境十分富裕。”
“原来如此。若一个十分富裕的御家人，那么近来盛行的放债，想必私下里他也在做喽？”
“大人英明。是的，小人从他那里借了些银子。”
“只要数目不大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啊。”
“但是近日这个人说急需用银两，突然催我还清。在他的再三催还之下我只好敷衍说，不要着急，日后我会以两倍、三倍的银子还回去。”
“哦？这个人肯定非常高兴吧。”
“但万万没想到，平时那么贪财的一个人竟然说不用利息，只要把本金还回来就可以。”
“那就把本金还回去好了，到底从他那里借了多少银两呢？”
“共有……有二……二百两。”
听到这个数目，由井正雪大吃了一惊。据今日林理左卫门所说，忠弥向田代借了二十两，这二十两现在变成了二百两，这丸桥忠弥胃口也未免太大了点。
“什么？二百两？！如果是二三十两还好说，二百两这么大的数目……那之后如何了呢？”
“我打算暂从本乡的造弓工匠藤四郎那里借些钱还清田代那边的借款。”
“哦？造弓工匠会有如此富裕吗？”
这些事情正雪已从林理左卫门那里有所耳闻，因此暗自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把二十两说成二百两的事情暂且不谈，他怎会认为一个小小的造弓工匠怎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银两呢？左思右想，正雪还是觉得这是因为丸桥的经济知识极度匮乏。或许丸桥这种人已习惯了穷困潦倒的浪人生活了，对于金钱毫无概念。
“那么那个工匠最后是否同意了呢？”
“是的，这位工匠手艺非凡，旗本、大名等客流不断。他说会与其他人融通，近日内便可借我二百两。后来田代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便直接到藤四郎查探了究竟。”
“原来如此，那么藤四郎是如何应对的呢？”
“藤四郎十分惊讶，对于田代的询问藤四郎一口否认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藤四郎说，他一个小小的工匠怎会有二百两这样的巨额银两，十分小心地拒绝了。听到这里田代便怒气冲天，到我这里又开始再三地催促。在下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最后只好决定丈量出樱田御门外壕沟的深度，让他看一看我们将举之大事，以筹集资金……”
听到这里，正雪屏住了呼吸问道：“测樱田御门外壕沟之时是不是被人盘问来着？”
“您连这都知道了？”
“是不是松平伊豆守？”正雪急切地追问。
“不是，是林理左卫门知古，田代信久的一位朋友。但如果从这个人的嘴里传到松平伊豆守的耳朵里就大事不妙了。等藤四郎准备好了银两，我可否说这些钱是您给我的呢？哎呀，这田代信久，不愧是有名的放债主啊，如此顽固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让我哑口无言。”
到此，由井正雪全都明白了。可想而之，林理左卫门必定会把这些事情禀告给智囊伊豆。正雪想，这丸桥忠弥怎么会头脑简单到如此地步呢？要“哑口无言”的应该是我由井正雪才对。
“那么，你测出那壕沟的深度是想干什么？”
“这件事情迫在眉睫，我只是想让田代信久明白，我丸桥忠弥不要说是二百两，日后就是两千两也可轻而易举地付清。田代是个视财如命的家伙，只要能够把他安抚下来，之后的事情就不必去担心了。”
“丸桥，我看这次是你失策啊。”
“您说我失策？”
“事实上，没等你渡濠讨伐，家光将军或许早已踏上黄泉之路了。”
“哦？有这等好事？”
“这杯酒其实也与这件事情有着一定的联系。来，再来一杯。”
“啊，这酒真不错。现今很难找到此等好酒了。”
“其实这瓶酒是今日林理左卫门送过来的。林理左卫门，想必你也认识吧？”
“这……他怎么会……”
“林理左卫门知古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很清楚吧？”
“虽说是一个流浪武士，但生性聪慧。”
“在神乐坂的道场偶尔会碰到吧？”
“听您这么一说在下记起来了，他曾经参加过一两次长矛练习。”
“那个林理左卫门其实是松平伊豆守手下的一个密探。你既已知晓林理左卫门的身份，竟还特意测壕沟深度给他看？！”
“您的意思是，这个消息迟早会传到伊豆守的耳朵里？”
“是的。”正雪缓缓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是你和伊豆守的智斗。或者说，是你和林知古智斗。总之，谋反者丸桥忠弥的真面目已暴露无遗。林知古把这瓶名酒送给了我，若我一人享用实在有悖于道义，今天专程请你来一起享用。来，再来一杯如何？”
此时，天生的乐天派丸桥忠弥也闭上了嘴，呆呆地注视着正雪。
“您……您的意思是，林知古在暗中打探我们一伙人的秘密？”
“是的。更确切地说，林知古是受松平伊豆守之命，打探着纪州公的行踪。”
“嗯。”
“然而纪州公并没有陷进他们的圈套，而是巧妙地脱了身，这纪州公真是眼明手快。然而有一人却很不幸，落在了他们设的陷阱，那就是你——丸桥忠弥。”
“先生！由井先生！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呢？”
“如果只是个误会，那林理左卫门怎会专程提着这种名酒出现在我正雪面前呢？你是被他抓住了尾巴，让他得到了一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啊，你明白吗？丸桥，真正的智斗还在后头呢，关键要看双方接下来的第二步、第三步如何行事了。不知你听明白了没有，对方是连元老级的酒井讃岐守都自叹不如的松平伊豆守，是老中当中不可忽视的关键人物。而你丸桥忠弥身后，也有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军事家楠澄江堂正雪在撑腰。这美酒已饮，接下来就要看你如何应对这场智慧之战。这可是装点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之治世的最后一个舞台了，一定要下定决心打赢这场硬仗，丸桥！”
听到由井正雪的这番话，平日爽朗豪迈的丸桥忠弥深深地叹了口气，以极其呆滞的眼神注视着远方。
夕阳已西斜，庭中泉水中的锦鲤似乎又恢复了食欲，不断地浮出水面，用身体描画了层层的波纹。
从浅草川狩猎回来一周之后的二月十四日，将军家光大量吐血并卧病不起。太医诊断家光得了重症。按酒井忠胜的指示，由奈须玄竹与内田玄胜担任了主治太医。从吐了大量鲜血这一症状来判断，并不是由原有的疾病引起的，太医诊治结果认为，家光肺里长了一个很大的异物，这个异物在不断地侵蚀着两个肺叶。拿到今天来说，这应该已经进入肺结核的第三阶段了。
值得庆幸的是，家光并没有看到自己吐出来的血。为了不让家光注意到，手下的人立刻将血迹清理干净了。吐血之后的家光长吁了一口气说：“是不是吃过的东西被吐出来了呢？感觉浑身轻松不少啊。”这话让人深切地感觉到了家光顽强不屈的精神。但说完以后，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