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似乎也不为过。这一点，我们也心里有数。将军说，京都市民现在有三万五千四百一十九户。从他们头上收税的人不少，但是，一户不落地给京都人民回礼的却一个都没有。这样下去，朝廷很快就会垮掉的。我想第一个给去给他们所有人回礼。”
“这倒也说得通。”
“将军说，尽做些说不通的事情的话，还不如乘着安宅丸逃到海外，死掉倒还更强些。”
“您刚说，现在京都人口大概有多少呢？”
“根据所司代的调查，共有三万五千四百十九户。不足二十万人。”
“每个人都分赠礼？！”
“不止这些，将军还说了，取代朝廷处理天下政务，就变成取代朝廷压榨人民的这种不成体统的话。”
“这么一来、这么一来，买礼物的钱得有多少啊？！”
这时，小姓捧着砂糖雪走了进来，土井利胜就笑着，暂时止住了话头。
家光的良心并不是有着所谓的洁癖。
“通情达理！”
这句话就可以总结家光的生存意义。不，应该说，家光认定，不合情理地生存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
家光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差点丢了性命，亏得家康调配的秘方，才捡回了一条命。所以，他曾一脸严肃地说过，如果忘了这样的为人之道，东照权现会从冥界送出惩罚，会立即死去的。
“就凭一点小聪明，就指望着我们德川家能够永远繁荣昌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土井利胜仍然记得，听到家光这话时有大吃一惊的感觉。
“说到底，我本是抱着教导将军之心接近将军，结果，不知何时开始，反倒被将军的魅力给吸引了啊。”
利胜这样说完，家光就交代清楚了这次上京以及在日光东照宫之前，赏赐给民众的金银数目。
“送给京都市民的赠礼是银十二万枚。由于只照顾到了京都人民，所以等回到江户后，要再分五千贯给江户人民。京都每户人家得银一百三十八匁[ 匁，（旧时日本货币单位)一两银子的六十分之一。
]有余……至于江户地区，毕竟很近，就直接让奉行调查一下，在江户住了二十年的人给银五枚，接下来，根据居住年数不同，从四枚到二枚不等，确保每个人手中全都分到银子。”
“全都……这，大老您赞成吗？”
井伊直孝听得瞠目结舌，反问道。土井利胜微笑着点了点头。
“将军可不是会听人劝的人啊。况且，这又是史无前例的大事。说起来，领主是应该把税款都分配给人民。然而实际上，权现大人正是由此才积累了那么一堆金银。所以，将军的行为合情合理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真是闻所未闻啊。”
“不光这些，将军还吩咐，准备五千贯借给穷困的旗本武士。又为东照宫的重建准备了黄金一百万两的预算。总之，刚开始我都在想将军是不是发疯了。”
“哦，日光东照宫的重建，一百万两？”
“是的。将军还说，大部分人一听到要耗费一百万两必定胆怯不已，去向人民催征税款。但是，如果只为了自己方便就催征税款的话，那么离家族灭亡也就不远了。这种事情，即使不说我也会明白。的确，平清盛一代而亡，赖朝也是，跟北条氏交替执政也不过十三代就干干净净地衰亡。丰太阁也差不多。所以，我德川家光，要德川幕府成为万世繁荣的典范。要追随祖父的梦想并把它华丽地发扬光大，所以，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要尝试一下。万一，我的尝试导致了幕府的衰败，那肯定哪里出错了……家光声音高昂，意气风发，听得我都不由地融入了他的伟大理想中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啊，太了解战争导致的无谓牺牲和无意义的浪费了。”
“嗯。”
“如此性格强硬的将军大人，最好出兵大明，扬威海外才好。这么多的金银恐怕也会消失殆尽。所以，只允许开放长崎港和荷兰人开展贸易，一旦钱被花光……彦根大人，就算那时将军才注意到，接下来只能靠自己的才能，也不能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这是自然。即使如此……”
“就算你去劝阻，你认为将军会听吗？将军在营建日光东照宫之前，就曾经说过，替人民收着的银子要好好地还给人民。他说，日光东照宫的营建当然是子孙的义务，从其他大名那连一枚钉子都没拿过。在此之前，赏给京都和江户市民的赏金算是为家康大人做法事时分发的谢礼好了。”
土井利胜往前屈着身子说着。听到这儿，井伊直孝手中拿着蒲扇，又开始絮絮低语。
珍贵的砂糖雪早已融化了一半。
二十一日，在二条城举行的接待宴会，如期举行。
在二之丸内为七百多客人准备的猿乐表演，令人惊奇地有趣。
根据记载，表演的能剧曲目有，“高砂”、“实盛”、“轩端梅”、“张良”、“桥弁庆”、“祝言”、“养老”七个。狂言曲目则是，“三番”、“麻生”、“髭橹”、“若一”四个。
二十三日，传唤各町的两位町长，命其回去公告乡里，作为上京的礼物，幕府将对总计三万五千四百十九户人家分发十二万枚银子。
这些银子由小堀江守政一和代官五味金右卫门丰直分发到京城各户。比任何人都更震惊的，无疑是京中百姓。听闻江户有三十万七千人上京，唯恐会有战事发生而慌忙寻找避难之所的京都百姓，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百三十四匁八分二厘的银子，可以想见，他们是何等的又惊又喜！
据《宽永日记》记载，“……不只是家光单方面让京都百姓高兴，京都百姓也说不能忘记江户大人的恩情。自此，历代将军都被姓称为江户大人，备受尊崇敬爱”。
这确是史无前例，举世罕见的事情。
在家光的一系列举动震惊上下之际，武家传奏又一次被召唤到二条城，协同前关白九条幸家的庶子千代鹤丸，向朝廷奏请复兴松殿家之事。
这位千代鹤丸（昭家）实际上是家光和东福门院的同母异父的兄弟。
也就是说，家光、骏河大纳言、东福门院的母亲浅井氏在嫁给二代将军秀忠为妻前，和前夫所生的儿子。
朝廷很快就批准了这个奏折，一时间，五摄家（一条，二条，近卫，三条，九条）变成了六摄家，均俸禄千俵。但是，不久之后，随着昭家的早早离世，松殿家就断绝了香火，当然这已是后话……
另外，二条家左大臣康道的儿子做了家光的养子。
突然提到这个主意的，当然是家光。二条家也欣然接受。
此举恐怕是因为，那时的家光依然没有子嗣。考虑到源实朝死后，由朝廷指派将军的例子，才这样做的吧。
家光取了自己名字中的“光字”，给养子取名光平，并遣吉野上野介义弥赴二条家，送去了太刀和黄金一百枚。家光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某种奇才。黄金一百枚不过是七贯匁多一点。而二条家因此心里、脸面都好看，当天就让光平行了元服大礼，欢喜地向家光表示同意。
接下来，二十七日，上皇再次派来权大纳言尚长，对前几日进献的《万叶集集注》，向家光宣旨道谢。
由此，上皇自退位以来，连同着各摄家、公卿在内，朝廷与幕府之间的隔阂，就此一举消散了。正是单纯、强硬的家光认定了必须消除这种隔阂，这件事才最终取得了成功。
如此一来，家光的本事更是闪耀着金光。看似无懈可击的暴君，变身成为了天才的创作家。
“这样下去，公卿、公家们的生活还是不太稳定的。大炊头，所司代你们也好好考虑考虑。公卿、公家每个都有子弟分家的，那些子弟的房费就由我们幕府出吧。这可是为了天下太平非花不可的钱。就这么办，补贴金最上限是一百石左右，最少也要三十石吧。”
说到这儿，家光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对特殊人物的补贴追加到一百五十石好了。这么一来，自然同一个池子里就会掀起竞争的波澜。如果不起波澜的话，那就是一潭死水了。我可不能让日本变成一潭死水。你去好好跟三家商量商量。”
在二条城的本丸听完家光的交代后，土井利胜和身边的井伊直孝相互看了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是从这以后，土井利胜才真正明白了家光的才能。而对之前家光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土井利胜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惊惧和戒备。
（是谁，给了家光如此的聪明睿智呢……）
近来，土井利胜对家光的态度已经变为倾慕了。
（果然，是拥有不同于常人的计谋之辈……）
（如此计谋，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土井大炊头一直在如此反复地自言自语思考着。而此时，市民之中，天皇，上皇的周围，都开始洋溢着一种类似陶醉的“喜欢江户大人”的氛围。
适当地展现威势，适当地给予安抚，适当地自吹自擂，适当地流下眼泪。其中，最让人感觉亲近的是，家光那近似胸无城府的善良、亲切、体贴。
（这种人一旦发怒就很恐怖的啊！）
当然，对家光的恐惧之情也在无形之中慢慢扩大。在于武家当政的时代，这是远远超过预想的巨大成功。
当然，家光最初也得到了很多重臣提的良策。但是，所有这些无一能赶上家光超越常识，突发奇想的妙计。
原因也不难理解。家光的主意往往都是忽略原定计划，随机想出的。如果家光真是昏庸之君，恐怕万难想出如此行之有效，能洞悉人心的方法吧。
在这点上，众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固执的伊达政宗也和土井大炊头利胜一样，对家光是彻底折服的。八月一日，家光再次接到上皇宣召，前去觐见。在上皇的小御所中，家光和上皇面对面坐着共同欣赏蹴鞠表演。返回时，伊达政宗专程前往迎接。
“见到将军，小臣不胜惶恐。”
二条城的居室中，伊达政宗对家光俯身行礼。
“哈，这世间还有让老爷子您惶恐的事情啊？”
“将军说笑了。您回到二条城，小人自然诚惶诚恐。您一回城，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立马可就乌云密布了。”
“这满天乌云密布的，老爷子难道您还觉得是好兆头？”
“那可不是。大人，老天爷受惊的话，下着雨就会立即天晴，天晴着就会乌云密布，以瓢泼大雨来表现它的诧异之情啊。”
“嗯，这么说来，难怪会满天乌云密布了。”
“是，马上就要下大雷雨了。听，啪啦啪啦的雨滴已经落下来了，这下都不用下人扇扇子，大人的热汗就可以一扫而光了。”
说到这，这位老人突然又换了揶揄的口气。
“大人！大人您真是有一批好家臣啊。看，这雨是越下越大啦。预示着您有一大批好家臣啊……”
伊达政宗故意不直接赞美家光的伟大，改为胡乱地夸赞家光周围的家臣。今天陪同家光一起参见上皇的家臣，除了井伊，土井之外，还有两位酒井（忠胜，忠明），板仓，保科，现在，这群人正坐在家光左右。
家光解开直垂的带子，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不耐烦似的反问道：
“老爷子也这么认为？”
伊达政宗一惊，两眼圆睁。他肯定觉得这是家光的扬扬自得的话语。
“是的。小臣也这么认为。您确实有一批好家臣。”
“回来时，我坐在轿子里也这么觉得呢。如此人才济济真是前所未有啊。所以，以后的将军恐怕一不小心就会懈怠上京的事情……”
伊达政宗轻轻“嗯”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土井利胜。他原以为家光当然是单纯地自满着，想着这都不是家臣的功劳，都是我的主意哦。
“老爷子说得对。现在真地是瓢泼大雨了。大家都做得很好，辛苦了。”
伊达政宗又开始念叨。
（这位大人看似丰太阁，内涵却完全不一样……）
“我伊达政宗到了这把年纪，第一次如此佩服一个人的才智，这个人就是将军您。”
如此一来，天下已定。这就是此时伊达政宗的真实感受。
土井利胜则静静地倾听夏日暴雨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