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筱芬他们居住的院子里，长大的不仅是老多，还有老冯家的四妹也长成了大姑娘，身体完全发育了，她是随了她父亲的身材，无比健壮，衬了她那样的年龄，她的身材就好像是一段包装得很结实的红肠，那些包裹在她身上的衣服，总是每一寸布都被那些饱满的肌肉脂肪拉得平展展的。
筱芬听母亲嘀咕，说，小顾打算盖房了。接着母亲又说，我们家也该盖一间，等你二哥回来，让他找人，我们花点材料钱，也盖一间，让你和老多分开住。
筱芬听着，并不接母亲的话，生活中有母亲计划着，就会事事顺了心的。
有一天，筱芬下班回家，进了院子，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最打眼的是那一堆红色的砖，码了高高的一堆，一些圆木也码在一边，然后就一些面孔很生的人，一眼能看出来是一些民工，他们就是在干活的时候，嘴里也要胡乱叼着根烟，烟雾熏得他们斜着一只眼睛，不明白那到底是受罪还是享受。他们的衣服上总要挂一些白色的石灰粉，似乎是他们行业的一个标志。
筱芬一下子明白了，小顾阿姨家盖房的计划已经实施了。这些年来，院子越来越小，房子越盖越多。两年前小兰家也盖了一间小房子。后来街道上的居委会还在院子里盖了一溜平房。院子再不像过去那样有个篮球场那么大了，只是那一棵老槐树还在原处，在生长，也在变老。
筱芬走近老冯家盖房子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其实她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她是有那份好奇，还有她脑袋里竟装了那房子盖成后的样子，她心里生出了几分羡慕，心想母亲说过，自己家也要盖一间，她倒是盼到了这一天了。
筱芬进了家，母亲就对筱芬说，冯家早就该盖房子了，孩子都那么大了，男孩和女孩在一起总是不方便。再说了，自从老冯出来后，四妹就总是不好办。老大都结婚了，回到家也没地方住，尽到人家女方家住。女方家倒是房子大，人家爸爸是商业局的局长。可那也不是个事啊。
冯家老大是在下乡的时候找的女朋友，从农村回城以后，两人直接到了州里进了机关，那媳妇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结婚以后就催了老大回家看父母。现在逢了节假日也回玉水来看看。
筱芬只是听着，母亲又说，老冯平反给了5000多块钱，盖房子差不多够了。
筱芬因为是听了母亲盖房子的打算，从自己的存折里取了钱出来，这时急忙从包里掏出来交给母亲。母亲说，不用你的钱，我早说过，你自己要存点钱，总是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筱芬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每一次领了工资，总是如数交给母亲，早几年母亲收了，母亲专门到银行给筱芬开了户头，每次都帮她存上。那时母亲还觉得筱芬小，需要别人帮她管理。母亲说，你别看我收你的钱，但是我不会用的，将来还是用到你的身上。母亲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了，筱芬只是笑笑。
母亲又说，你也别全都给我，自己也留一点。姑娘大了，自己去买两身像样的衣服。我这点手艺已经赶不上潮流了。我看人家街上有些女孩穿得很好看呢，我看了看，那个喇叭裤还不知道好不好裁呢。
筱芬听了母亲的话，愣了一下，说实在的，从小到大筱芬穿的衣服都是妈妈做的，她记得唯一一次跟母亲要钱买衣服是上高中的那一年，那一年筱芬开始发育了，有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跑步，她觉得胸前就好像坠了两个玩游戏的沙包，跑一步就颠一下，坠得胸前还有些隐隐的疼，站在旁边看的男生更是把一切尽收眼底，不仅看了还起哄，搞得筱芬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消失了。回到家，筱芬就吞吞吐吐地找母亲要钱，母亲问干什么，筱芬就在嘴里嘟囔道，买小衣服。话其实就在嘴里打了一个滚，母亲一句没听清楚，不过还是把钱给了筱芬，等筱芬把买回的胸罩洗了，偷偷摸摸地晒了出来时，母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了几天，母亲交给她了两个自己亲手做好的胸罩，说，这个比买的好多了。筱芬用了，果真又合适又舒服。从此以后再没有到商店买过什么穿的衣服。当然，袜子除外。
筱芬听了母亲的话，说，我不用钱。
母亲说，瞎说，总是有你用钱的时候的。盖房子的钱我都攒了，还有矿上给的抚恤金，我都存着呢。我算了算，盖间房子是够了。
正说着小顾阿姨就进门来了，她一脸的灿烂，脚还没进门，声音早进来了，你看看这个乱劲，我都快忙死了。她进了门见筱芬也在，就哟了一声，说，筱芬回来了啊。说了，就呆呆地看了一眼筱芬，其实，筱芬和小顾阿姨不说每天见面，但是一星期也能见上几次的。她看了后脸笑得更灿烂了，说，我就看着筱芬这孩子好。筱芬倒让她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低下头帮母亲收拾桌上的碎布。小顾阿姨又拉开嗓门，说，姜嫂，我得借几个茶杯用用，你看这么多人，跟开大会似的。
筱芬的母亲笑着，说，这可是好事。
筱芬不等母亲说什么，就忙着到柜子里取茶杯，她取了茶杯，看小顾阿姨还在和妈妈说话，就说，我送过去吧。
筱芬前脚出门，小顾阿姨就对母亲说，我看就让筱芬当我家儿媳妇吧。
母亲笑着说，有你这么一个婆婆，我倒是放心。
这话筱芬自然是没有听到，她出了门，绕了几间搭出来的房子，就到了冯家，她没有想到，大屋里就只有格强一个人在家。格强正聚精会神地在摆弄一根长长的竹竿，看样子是一根钓鱼竿。他的侧面对着门，看上去他一头的长发几乎遮了他的半个脸，筱芬进去他都不知道。筱芬放下茶杯，发出了“咯噔”的声音，格强看到了她。筱芬正准备往外走，格强丢了手里的竹竿站了起来。筱芬看到他的脸黑黄，嘴唇上几根稀疏的胡子，每一根都长长的。
格强说，你……你有事啊？
筱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就说，是你妈到我家借茶杯。说着她看了一眼桌子，格强这才看到了那些茶杯，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头，说，你坐一下，好吗？
筱芬是不想坐的，自从格强下乡离开院子以后，他们就很少很少见面了。人大了，彼此倒生疏了。
格强见她不坐，但是又不愿意就这么放她走，他扭动着头，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他憋出了一句话，你……你们厂的那些糖纸还好看吧？
筱芬说，什么糖纸？
就是那种老牛糖，奶糖的糖纸。
哦，好看啊，那是我们厂今年的新厂品，还没有卖呢，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设计的。
筱芬这才想起来，格强前几年从农村招工回城后，进了县里的印刷厂。筱芬还想起来了，格强小的时候就有些绘画的天赋，上小学的时候，他的画还到处展出过。
有了这个话题，筱芬就坐了下来。不过，关于这个话题几句话就说完了，两人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这么干坐着。筱芬竟有些后悔了，但是又不好抽身，忽然，格强说，我给你画画吧。说着，他就起身要去拿东西。筱芬急了，说，不，不画，我有什么好画的。格强听了筱芬的话，竟一下子没有了主意，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筱芬看到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想说，你坐下吧。可是又觉得不妥，这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她也一时没有了主意。还是格强说了话，他说，那你就再坐一会儿。说完他自己也坐了下来，筱芬本来是拿定主意走的，这下子也不好走了，就点了点头。格强显然很高兴，他笑着，脸好像更白了，因为正好一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一会儿，他低下了头，双手合在一起搓着。筱芬想，他一定也在找话题呢。还不等筱芬想清楚，格强又说，你挺好的，筱芬。一句话把筱芬听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格强又说，我们俩当朋友，好吗？筱芬自是明白格强话里的意思的，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她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忽然，格强移动了一下身子，离筱芬近了一些，筱芬本能地向另一边移动了一下身子，没想到格强一把抓住了筱芬的手，他的眼睛紧盯着筱芬，好像钉子一样钉住了。筱芬一把把手抽了出来，站了起来，说，我走了。格强像受了鼓舞，又一把抓住了筱芬的手，筱芬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可是，她除了使劲往外抽自己的手以外，喊都喊不出声，格强也站了起来，他紧紧地抓着筱芬的手不放，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忽然，门被推开了，两人像闪电一样都向后面退了一步，筱芬正好背对着门，这时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勇气，她低垂着头，只感到脸成了一个火盆。忽然，她的身后响起了声音，小姨。原来是老多，筱芬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也没有问一句老多来干什么，转身就拉着老多离开了。
老冯家的房子盖好没有多久，筱芬家的房子也开始盖了，房子盖在大屋的另一边，那是二哥带了几个人来盖的，只用了两天的时间，砌的砖墙，单层的，抹上了石灰，白极了。上面盖上了石棉瓦，地上抹了水泥地，还留了一扇窗户，因为是依着大屋盖的，省了一堵墙。盖好了以后，筱芬走进去一看，还很像样，开了电灯，墙白得晃眼睛。只是一股子石灰水的味道，呛鼻子。母亲说，这些年委屈筱芬了，这么大的姑娘也没有一间自己的屋。这倒是筱芬从来没有想过的。
房子盖好以后，又过了半个月，老多才搬了进去，他说，石灰味太大。不舒服。母亲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25
事情只要开了头，就有后面的一切。格强那一天也算是对筱芬表白了爱情，筱芬当然是听见了，但在她的想象里，格强应该还有一次更正规的表白，后来却一直没有发生。时间又过去了好久，筱芬一开始想过，后来想得也少了，再后来筱芬再见到格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不会有什么联系的。
就在筱芬不再想什么的时候，格强有一天来到了筱芬家，他是在晚饭以后来的，筱芬正好在自己的屋子里帮母亲翻着手套，格强突然进了屋，筱芬还是吃了一惊。筱芬用眼睛看着格强，那目光中是一个大问号。格强看到了，移了目光，说，你……你在啊？筱芬说，你坐吧。格强急忙坐了下来。格强坐了下来以后，却没有话说了，许久前的那一天他表现出来的勇气跑得无影无踪。他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一本书翻了起来，他甚至看了进去。筱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只是专心地翻着手套。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格强起了身，说，我该走了。说完就走了，留下筱芬愣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来格强到底来干什么。
筱芬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遭遇是这样的，所发生的一切离她的想象是多么的遥远，如果说自己和格强是一种恋爱的状况的话，为什么离书上写的或是王卫红讲述的那么不一样呢？筱芬想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像王卫红一样的感觉呢？她想格强是爱自己的，可是自己爱不爱格强呢？筱芬说不清楚。
但是，自从那一天格强来筱芬家以后，让筱芬又进入了一种爱情的想象中去，筱芬再在院子里见到格强就低头就走，一句话也不说。见到小顾阿姨和四妹，筱芬的脸也会突然一下红了。尽管是不敢看，但是，格强在筱芬的脑袋里是越来越清晰，筱芬像是突然发现了格强这么一个人似的，她想格强是有点艺术家的气质，他那种长发，他瘦削的身影，都带了艺术家特有的飘逸感觉。
有一天，在厂里，阿丽在和筱芬说笑，她说了许多话，筱芬听得也不专心，总是讲她自己的事，她在男人中斡旋的快乐。突然，阿丽拣了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糖纸，说，这种感觉还不错，有点上海大城市的感觉。我们厂也有点进步了。筱芬一看，正是那种新老牛糖的糖纸。筱芬一下子想到了格强，有了阿丽的这句话，筱芬也似乎对格强又有了新的感觉。
这时，母亲也加入进来了。有一天，筱芬下班回到了家，老多还没有回来，母亲就问起了筱芬。母亲先是问筱芬对格强的印象，筱芬就知道母亲是想和自己说点关于格强的话，这些话是母亲已经和小顾阿姨商量过的，筱芬想自己的事情被议论着，心里就不高兴，也不愿意回答母亲的话。母亲却把这种沉默误认为是不好意思，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很严肃地对筱芬说，女孩子凡事一定要多一个心眼，最后吃亏的还是女孩。母亲说得很模糊，但是口气却很重，筱芬自然是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的，她真想对母亲说，我根本就不喜欢格强，我也没有喜欢任何一个男人。但她没有说。
在院子里偶尔也有和格强相遇的时候，两个人竟没有了过去那样的从容，尤其是格强头一低，只当是没有看见这个人，筱芬看了就觉得好笑。筱芬想自己到底爱不爱格强，她所有的恋爱经验都是书上看来的，她觉得自己没有那种见了对方就心跳加快的感觉，她也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自己得来给自己下个结论，想自己是不爱格强的。可又想，格强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他也是一个不同于街上的男孩的那样的男人。筱芬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觉得她好像是行走在迷雾里，也许有一天能走出这片迷雾吧。
不过，尽管腼腆的是格强，但是，还是格强先来约的筱芬。他说，我们去跳舞吧。
跳舞？
是啊，跳青年舞。现在可时兴呢。
筱芬想了想，好像是听说过有跳舞什么的这样的事。可是她心里还是一点都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筱芬从小就是一个保守的女孩子，赶新潮的事从来不去做，她不是没有赶新潮的想法，只是她是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