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这一年，中学的学制也有了改动，改成了高中三年制。暑假一过，老多上了高三，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种如战前一样的紧张气氛来，压力是足足的了。
暑假的时候，尽管学校是放了假的，但是，教室里却从来没有断过人，同学们都在用功呢。还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辅导班也名目繁多，谁都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
老多也知道，考大学对自己很重要，也很用功，但是，自己的心里是没有底的。也不知道到时候会考些什么？会遇到什么事？因为想是想不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没有底的原因了。每天捧了书，脑子里就是书里的东西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书本上跳到脑子里，然后就停留在脑子里，有一个固定的区域，与另外的区域是隔开了的。另一个区域是停留了一些数字和一些字母。再看，又有一些字或是数字、字母堆了上去，就把前面那些停留的字什么的给盖住了，好像是一堆沙，可是又是没有办法抛开来的。久了，就觉得一个脑袋沉甸甸的，好像是脖子都支不住了一样。
这时，一双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蒙在了他的眼睛上，他的脑袋正发昏呢，他一下就向后靠去，一靠就靠在了那个软绵绵的胸上，他就不动了，闭上了眼睛。即将发生的事一切都清楚在他的脑袋里。
筱芬整天忙于铺子上的事，也很少顾到老多，晚饭两人也是在铺子上吃的，有时筱芬做点，有时就叫附近的小饭铺送饭。吃完了饭老多就自己走回家，筱芬还守在铺子上，直到整个街道昏昏欲睡，筱芬才拖着也是昏昏欲睡的身体回家。
筱芬是辛苦的，但是筱芬也是充实的，毕竟所有的辛苦都将是有回报的，她挣的钱是自己的，她存折里的钱是一点点往上增加着的，她看得真真切切。她想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攒着，自己的嫁妆会有的，老多将来的生活也是会有保障的。似乎生活里有了这些，把这些事办好了，她也就有了幸福了。
筱芬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的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格强来接过她两次，并嘱咐她不要关门晚了，一个女人走夜路不安全。筱芬就想多等一会儿，就多有一份生意做，晚上还常有来买白糖的，这多半都是家里突然有了病人或是白天太忙忘了买糖，晚上小孩又要吃的。她的铺面离观音角比较近，观音角处一天到晚都有警察在那里，所以安全还是有的。走过观音角，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自己家住的那条街上了，这时的街面已经不是筱芬小的时候的石板路了，几年前已经换成了水泥路面，两边也装了路灯，只是这条街的路灯没有中大街的路灯那么明亮，这里的路灯是一个花蕾一样的灯头，街面上开的铺子都还是小铺子，就好像筱芬小的时候那些开在中大街上的铺子，现在又开到了这里似的。比方说，还有卖腌橄榄的，卖糖酸角的，卖酸萝卜的，铺子也不少正经开的，把窗户开一扇，一个玻璃瓶子放在窗台上，这就成了。也是一些小孩来买，尽管现在的小孩穿的衣服、背的书包和筱芬小的时候的小孩不一样了，但是，他们吃零食的口味是在延续的。
这一天，整条街就好像被飓风刮过了一样，人是出奇地少，就这么走着筱芬一个人，因此，脚步声就特别大，像走在一个空旷的礼堂的舞台上一样，一步一个回音，走着走着，筱芬竟害怕起自己的脚步声了，因为害怕，脑袋里也出现了许多恐惧的画面，总是看到一个人举了一把刀横在路中间，逼着自己拿出钱来。筱芬下意识地把自己背着的小包用手捂了捂，又心虚地向后面看了看，这一看还真的看出问题来了，一个男人就跟在自己的身后，筱芬奇怪，他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呢？想着就害怕，她加紧了步伐，一回头，似乎后面的人也加紧了步伐，她又加紧，后面的人也是又加紧。筱芬这时腿已经发软了，毛毛汗也骤然间布满了脊背，她想只有跑了，前面已经能看到自家住的院子的大门了。她想着就跑了起来，根本不敢望后面看了，自己的脚步声惊慌在街道的上空。她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的家，因为害怕冲着老多的房间奔去，她一推门就和四妹撞了个满怀，四妹一扭身从她后面像一只老鼠一样蹿了出去。筱芬惊魂未定，又被吓了一跳，几乎瘫下了，她定了定神，看到了老多向自己走来，他赤裸着上身，一条长裤挂在胯上，皮带还没有来得及系上。筱芬的脑袋“嗡”地一下，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夜里筱芬做起了梦，梦是一个与男人有关的梦，在梦里她就那么扭捏着，对方向她伸出了手，她就挡着，对方还是坚持，她到底是没有像对方一样坚持到底，对方的手就到了想到的地方，对方并不是粗暴的，就只是那么温和地攥住，又那么温和地松开，然后向她的身体挤压过来，再旋转，她似乎还在推着，可是她一点劲也没有，她的身子软极了，她觉得很舒服，是舒服让她一点劲都没有了……
筱芬是被自己的粗气给憋醒的，她长舒了一口气，等她坐直了身子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衣服的纽扣被解开了，那个护着那两个宝贝的小衣服也跑到了那两团宝贝的上面，一个粉红色的乳头竟像一只眼睛一样，在两片衣襟的缝隙间向外张望。
筱芬惊慌地扯住了衣襟，她转着身子四下里张望了一阵，依然是一片死寂，她向后一倒平躺了下去，晚上发生的事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突然一阵心疼，疼得那么具体，疼得那么要命。她大睁着眼睛，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可她又分明看到了老多赤裸着的上身，像电影画面一样，推近又拉远，拉远又近，她翻了身，把脸埋到了枕头上，握成拳的手就触到了自己柔软的胸上，那柔软的胸热乎乎的卧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翻了手背，张开手掌，抓住了那团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一把收紧手掌，筱芬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两条大腿根就像被箍了一样。她放平身子，用两只手握住了两个挺立在自己身上的乳峰，收紧，放开，又收紧，又放开。那一团乱麻不知道跑到哪去了，那一阵抽搐以后，就好像是过了崎岖山路到了平坦大道上一样，她觉得自己像水一样流走了……
63
筱芬是在第五天的时候醒来的，一切发生得如飓风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前奏，筱芬连续发了五天的高烧，人事不省。第五天的早晨，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说，我饿。
在一缕阳光中，筱芬吃了一碗米线，按她的吩咐放了很多酸腌菜。后来她走到了自己的小店，她开门营业了。她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给她送米线的人。
就在筱芬重新开始营业的第二天，她就从小城上空流动的空气里嗅到了一股即将到来的风暴的味道。她在风暴来临的头一天的下午，到二级批发站进了二十吨白糖，她是拿了王卫红的爸爸的批条去的，因此她没有直接付款，也可以说她在赊销。第二天，抢购风就从更大的城市刮到了小城，所有的糖果店的白糖都在几个小时内卖完了，筱芬从早晨八点开门，到晚上十点收工，她卖了三天，把二十吨白糖全都卖出去了。
筱芬因此成了小城里的又一个万元户。
筱芬把钱存进了银行，她没有买电视机，也没有买录音机，也没有买化妆品，钱全部浓缩在存折上，锁进了她的樟木箱子里。她依然每天开门营业，平静地做着生意。老多放学以后就到铺子上来吃饭，筱芬在铺子里生了一只炉子，不论是天热还是天冷，炉子都燃烧着，白天的时候把炉子放到店门口的一个死角处，上面坐了一把铝壶，咕咕嘟嘟地烧了水，一天能烧开十多壶，筱芬哪能喝这么多水，左邻右舍都倒去了，大家都是生意人。水开了，筱芬就喊一嗓子，得了。那边或是这边就有人应道，声音一落，提了保温水壶的人就来了，沏完了水又坐一壶在炉子上，说一声，姜姑娘，谢谢啦。筱芬就说，这有什么可谢的。
筱芬在柜台后面坐一会儿，就起来到铺子门口，用火钳捅捅炉子，炉灰落了下来，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筱芬闭了眼睛，屏住呼吸，那一股升起的炉灰缥缥缈缈地飞起来了，飞过了筱芬的头顶。
到了快吃饭的时候，筱芬就把炉子提到铺子里来，做饭、炒菜，老多放学的时候，筱芬的饭也刚好做好。老多现在每天晚上都到学校上晚自习，他下了晚自习以后就到筱芬的铺子来，他帮着筱芬上了门板，然后和筱芬一起走回家。一个从温州来卖皮鞋的老板说，姜姑娘，你有保镖啦。筱芬听了就笑笑，什么也不说，筱芬对大家好，但是从来不和大家说家常话，有人问，这个小伙子是谁啊？筱芬就笑笑，淡淡地说，我家的。别人也就不再问了。也有人问，你弟弟呢？筱芬就笑笑，淡淡地说，上学去了。时间久了，左邻右舍也都知道了筱芬的脾气，家长里短的话也不大说了。
有时他们也见到格强去，格强去了，就直接进到铺子里面，来了客人他也动动手，筱芬就抽这个空到厕所去一趟。筱芬从厕所回来，两人就坐在铺子里柜台的后面，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别人听不见，也看不出两个人的表情，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有时很长时间没有见格强来，邻居也不好问，只是心里奇怪着。
天冷的时候，筱芬生的炉子就成了最好的东西，放了学的小学生，都围着炉子伸出小手，筱芬从货柜里抓出一把糖，挨个发给烤火的孩子，孩子齐声说，谢谢阿姨。左邻右舍就看了笑，说糖果店变成幼儿园了。筱芬听了，还是笑笑，不说话。
夏天的时候，筱芬在铺子的门檐上加了一个可以伸缩的雨棚，雨棚是海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出太阳的时候，就挡太阳，下雨的时候，就挡雨水，远远的看上去倒是一道很漂亮的风景。这个时节，早先抢购了白糖的家里，成了蚂蚁的窝了，蚂蚁每天赶街似的，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见了人也是没见到，只知道这屋里有许多糖。筱芬的小库房里没有这样，她的存货很少，她把那些糖都放在高处，在墙角处专门撒了六六粉，蚂蚁都不来了。因此筱芬铺子后面的小库房里就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是呛鼻子的。
老多陪着筱芬走夜路，从天热的时候走到了天冷的时候。又从天冷的时候，走到天热的时候。走夜路的时候因为有了老多陪着，就用不着走得很快了，本来守了一天的柜台已经没有力气走快了。两个人走得很慢，说着话，筱芬说，你来闻闻我身上这味道，难闻死了。筱芬说了就站住了，老多也站住了，弯下腰在筱芬的肩膀处嗅嗅，说，不难闻，很甜。筱芬就指着自己的胸脯说，这里，这里，难闻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子。老多又弯了腰，把鼻子凑到了筱芬的胸脯处，说，真甜，真想吃。筱芬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开了，老多跟着，筱芬说，还不如吃糖。老多说，糖甜腻了。筱芬说，甜腻了，还爱吃呢！老多就不说话了，只是走着。筱芬自己笑了，跟着说一句，真是一个孩子。
另一天，两人还是走在路灯下面，走得很慢，散步一样，筱芬说，今天晚上的月亮真是出尽了，那么满。老多抬起头来看天，步子停了下来，目光越过了路灯，说，没觉得。筱芬也停了下来，说，你仔细看，真是漂亮，这月亮。老多的头不再举着了，说，再漂亮也不如你。筱芬就睁大眼睛瞅一眼老多，然后说，真话？老多点点头，不再说话。筱芬就伸出手在老多的胳膊处拧了一下，老多也不躲，也不用眼睛看筱芬，眼睛看着地上，其实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筱芬“咯咯”笑了，说，真是一个孩子。
回到了家，筱芬就自己进了房间，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下子把门关了，老多关在门外，老多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64
筱芬这个时候已经不愁嫁妆了，她的钱足以让她成为小城最风光的新娘，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置办，她连为格强织一件毛衣的毛线都没有去买。但是，她还在等待，她想等着格强来告诉她，娶她的日子是哪一天。
她就这样等着，日子也在等待中过着，开始是一天又一天，后来就是一个月又一个月，格强偶尔来她的店上，坐一会儿，她就想听格强对于他们的婚事会怎么说，格强总是说他又到了什么地方进货去了，他说坐火车已经让他厌倦了，他一听到火车这两个字就想吐。筱芬心里倒有些伤感了，想自己也像阿丽那样，旅行结婚。她想，格强不想坐火车就不坐火车了，可以坐飞机，她有钱坐飞机。格强又说，他已经厌倦了外出了，他想就这么成天待在家里，安安静静的，那种住旅馆的日子让他想起来就想吐。筱芬就想，那就安安静静在家待着，哪也不去吧。
格强再一次来，就说自己很累很累，累得人就好像没有了瓤，只剩个壳了。筱芬一看格强就看出了问题，她看到格强的脸像涂了一层蜡，发黄，就说，别太累了，钱这东西要多少才算够呢？格强就冲着她苦苦地笑笑，什么也没有说。筱芬心里就很想知道格强心里的想法，可是，她就是不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