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们下楼吃饭。一盆卷曲着红色和黄色花瓣、拥成一簇簇紧凑大花球的菊花把她挡住了一半。到处都是金子。一张镶金边的卡片上用金色的花体大写,列出今晚即将一道一道端上来的菜肴。她把勺子在面前一盘透亮的金色液体里蘸了蘸。屋外飘进的冷雾也被灯光染成金黄的网,模糊了盘子边缘,给菠萝们披上一层影影绰绰的金黄外皮。眼前只有穿着雪白婚纱的自己,正鼓着眼睛凝视着她,像根不会融化的冰柱。
晚宴继续,房间里有些热气腾腾了。男人们额头上冒出汗珠。她觉得自己的冰柱正在变成水。她在消融,在解体,溶解在一片空无里,很快无影无踪。满脑子的混乱冲击,耳畔阵阵杂音,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但它们生的可真够多!”
索伯恩们——的确,他们生的可真够多,她在心里呼应道。眩晕中,桌旁一张张红通通的圆脸都变成了重影,在笼罩他们的金色雾气里越放越大。“他们生的可真够多。”约翰大叫起来:
“那些小魔鬼!……拿枪嘣它们!穿着大皮靴踩住它们!这是唯一对付它们的办法……那群兔子!”
这个词,这句咒语,一下让她活了过来。透过桌上的菊花,她偷眼看到,厄内斯特正在挤鼻子。先是轻轻皱起,再接连抽了好几下。就在这一瞬间,索伯恩家神奇地起了变化:金光闪闪的餐桌成了盛开着金雀花的荒野,嘈杂的谈论也仿佛百灵鸟的一串笑声从天空倾下。澄蓝的天空,云朵悠悠滑过。他们也都变了,这些索伯恩们。她看着她公公,他不过是个鬼头鬼脑、还染胡子的小老头。他癖好收藏——印章、珐琅盒子、十八世纪女人梳妆台上的各种小玩意(为了不让老婆看见,他把这部分藏在书房抽屉里)。她现在能看清他的真实面貌了——他就是个偷猎者,衣服口袋里塞满野鸡和山鹑,把它们带回自己冒着烟的小屋,贼兮兮地丢进三足煮锅。这才是她真正的公公,一个偷猎者。还有西莉亚,索伯恩家还未出嫁的女儿,她总能嗅到别人的秘密,那些他们只想要藏起来的小东西——她是只粉红眼睛的雪貂,由于在地下讨嫌地钻钻找找,鼻尖上还顶着土。她会被兜进网兜里,挂在男人肩膀上,然后抛下洞去——可悲的生活,西莉亚;这不是她的错。她也就此看清楚了西莉亚。她又看向她婆婆——他们给她分配了大地主的角色。她满面红光,粗声大气,强悍迫人——她正起身向大家致谢,完全就是这个样——但是罗莎林德(现在是拉宾诺娃了)看透了她,看到在她背后,是凋敝的家族老屋,墙皮脱落;听到她正带着几分哽咽,感谢她的子女们(他们都讨厌她),感谢这场行将结束的家庭聚会。桌上一阵沉默。接着众人纷纷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终于完了。
“哦,国王拉宾!”她叫道,他们正在夜雾弥漫中往家赶,“要不是你的鼻子在那会儿抽了一下,我就要逃不出去了!”
“你现在安全了。”他握上她的小前爪。
“非常安全。”她回答。
他们的车穿过公园,他们,统治着沼泽、浓雾和满是金雀花香的荒原的国王和女王。
时光逝去,一年,两年。又是一个冬夜,和那次金婚聚会正是同一天。雷金纳德·索伯恩夫人已经过世了。老房子准备租出去,现在只有守门人住在里面。厄内斯特下班回来了。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家,租在南肯辛顿一家马具店的楼上一层,离地铁站挺近。天很冷,飘着丝丝雾气,罗莎林德坐在壁炉边缝东西。
“你猜今天怎么了?”他甫一坐下、刚把两腿向着炉火伸展开,她就开口说。“我越过小溪的时候——”
“什么小溪?”厄内斯特打断她。
“山脚的小溪啊,我们的树林和黑森林交界的地方。”她解释。
厄内斯特一片茫然。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问。
“厄内斯特,亲爱的!”她愕然叫道。“国王拉宾。”她补上,小小的前爪抬起在胸口。但他的鼻子一动不动。她的两手——现在它们变回手了——不由攥紧拿着的东西,眼珠快瞪出了一半。他花了至少五分钟,才从厄内斯特·索伯恩变身到国王拉宾。她在等待的时候,觉得颈后有什么越来越沉,好像有人要把她的脖子扭断一样。最后,他终于又变成国王拉宾了;他皱了皱鼻子;晚上,他们如往常一样在自己的树林里漫步。
但她睡得很糟。午夜时分她惊醒过来,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又僵又冷,最后还是打开灯,去看身旁的厄内斯特。他睡得正酣,打着呼噜。可即便打呼噜的时候,他的鼻子也一动不动,就像从来不可能皱起过。会不会,他真的就是个“厄内斯特”,而她真的就嫁给了一个“厄内斯特”呢?婆婆家的餐厅出现在她眼前:她和厄内斯特就坐在那儿,慢慢变老,坐在那些版画底下,坐在餐柜前……这是他们的金婚周年。她受不了了。
“拉宾,国王拉宾!”她低声呼唤。有一瞬间,他的鼻子似乎自动地抽了一下。但他还睡着。“醒醒,拉宾,快醒醒!”她叫起来。
厄内斯特醒过来,只见她直直地坐在旁边。他问:
“怎么啦?”
“我的兔子死了!”她啜泣着。厄内斯特恼火起来。
“别说这些废话了,罗莎林德。”他说,“躺下睡觉。”
他翻了个身,一下又睡熟了,打起呼噜。
她睡不着。她在床上自己那半边蜷起手脚,像只野兔。她熄了灯,但街灯还是微微照亮天花板。窗外的树影在天花板上连成一片波浪起伏,仿佛一座影子的树林。她在其中徜徉,转向,拧身,出出进进,一圈又一圈,捕猎,被追赶,耳边传来猎犬的吠叫和声声号角;飞起来了,逃脱了……直到女仆进来拉开窗帘,给他们端来早茶。
第二天,她什么也没心思干。有些东西丢了。整个身体都在萎缩,变小,又黑又干。关节也是僵的。她在屋里转来转去,不时看一眼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珠涨得快要从脸上掉下去,就像小面包上的葡萄干。房间也好似在缩小。大件的家具纷纷以奇怪的角度伸长了,她不由在其中磕磕碰碰起来。最后她戴上帽子,出门去了。她沿克伦威尔路走着,觑向两旁,经过的每一个房间窗口里,都是一家人围坐在餐厅吃饭,头顶是钢质版画和厚重的黄色蕾丝窗帘,旁边是桃花心木的餐柜。她终于走到了自然历史博物馆,这是她小时候很喜欢的地方。可是一进门,第一个涌入眼帘的,就是一只填充的野兔标本。粉红色玻璃球眼睛,站在人工的雪地上。她浑身战栗。或许到傍晚会好些。她返回家里,坐在炉火旁,没有开灯。她努力想象,自己此刻正独自在荒野中,一条小溪淌过,溪流那边是黑森林。但她越不过小溪去。只能在河岸湿漉漉的草地蹲下来,蜷屈在她的椅子里,两手虚抓着什么似的捧在胸前,眼神呆滞。火光里,她的眼睛就像两颗玻璃球。一声脆裂的枪响……她猛地一抖,觉得自己被打中了。只是厄内斯特,是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她颤抖地等待着。他走进屋,打开灯。站在那儿,高高的,英俊的青年,正摩擦着他冻得通红的双手。
“怎么不开灯?”他问。
“哦,厄内斯特,厄内斯特!”她哭道,从椅子里站起身。
“呃,又怎么了?”他轻快地说,把手伸到炉火前。
“是拉宾诺娃……”她声音发颤,眼睛惊恐大睁,目光狂乱地盯着他。“她死了,厄内斯特。我失去她了!”
厄内斯特皱起眉头。嘴唇紧闭。“哦,就是这事吗?”他冷淡地朝妻子笑笑。足足十秒钟,他只沉默地站在那儿。她等着,觉得脖子后面的那双手掐得越来越紧了。
“是的,”他终于开口,“可怜的拉宾诺娃……”他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正了正领带。
“她掉到陷阱里了,”他说,“然后就死了。”之后他坐下来,开始读报纸。
这就是这段婚姻的结尾。
注释:
[1]猎狐梗:一种传统的英国梗犬。(译注)
[2]阿尔伯特纪念塔:位于伦敦南肯辛顿,是维多利亚女王为怀念丈夫阿尔伯特亲王而造,1876年完建。(译注)
[3]拉格比学院:英国历史最悠久的贵族学校之一,1567年创立,位于英格兰西北部的华威郡。该学校还是橄榄球运动的发源地。(译注)
[4]苹果派:此处指一种英国式铺床恶作剧,将床单半折起来,使想睡觉的人腿被兜住,伸不下去。(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