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巴拉塔出现了。草原上忽然出现一个影子,他本以为他自己气数已尽。巴拉塔一看到他的无助就兴奋的尖叫起来,然后用一根粗壮的树枝敲打他的脑袋。 或许是他完全的无能为力,或许是她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促使她一直敲他的头。她以一种频率,敲啊敲,在下一次击打到来之前,他竟再次睁开了眼睛,她收住下落的手,而他则瞧见她正专心地研究着他。尤其吸引她的是他的蓝眼睛和白皮肤。她安静地蹲着,朝他的胳膊吐唾沫,并用指尖把这几天沾染的尘埃从他那本该洁白的胳膊上搓掉。而对他来说,尽管在她身上还没发现一件事情是符合常规的,可她的每一处都冲击着,吸引着他。记忆里,他无力地笑着,她以一身的天真烂漫出面在他面前,他好像看到夏娃站在无花果树前面对着这个萌动的世界。她下蹲时身子稍稍倾斜,可以看出她的双腿不一样长,绷紧的肌肉像绑着绳索似的,身上的土块估计从婴儿时已经开始形成,偶尔下雨时才能冲冲,他以科学家的目光审视着她,她不美,以女人的标准来考量,她会和他一样,得分会非常低。突起的胸部表明那时她正直青春年少,还有,从她的穿着可以判断性别,从穿着中的一个手饰可以看出她是精心打扮过的,就是那根穿过左耳垂的猪尾巴。一看猪尾巴就是新近被切断带上的,新鲜得还渗着血水,她的肩上残留着风干的血迹,就好像是蜡油滴在那里一样。她的脸!瘦削扭曲,布满了复杂的傻气,蒙古利亚人的鼻孔,从上往下打了两个孔,冲着天呼气,厚厚的上唇压着那张嘴,可嘴唇再厚也敌不过突然收缩的下巴,巴西特盯着她那双焦躁的眼睛,眨巴眨巴,就像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眨巴眨巴。
尽管她用树叶给他取来了水,带来了一大块放了很长时间,几乎已经烂掉一半的烤猪肉,但这一点儿都不能缓解他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诡异的恐惧。在他虚弱地吃了片刻之后,为了不看见她,他就闭上眼睛,但是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戳开,以便能欣赏眼珠子的蓝色。这时,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近了,更近了,他就知道是这样;尽管他走过不堪回首的路,没准儿还得走上几小时,可他确定地知道方向是对的。令他没想到的是,声音的奏响却带来了她的惊慌。她蜷缩身体,脸变得更加扭曲,害怕地呻吟、颤抖着。声音持续一个小时,消失后,他就闭上眼睛睡觉,而巴拉塔则在他身旁为他赶苍蝇。醒来时已是晚上,她已经走了。但他感觉自己重新有了力量,但是,由于全身遭到蚊子袭击,他已经不能再承受发炎、感染了,于是他又闭上眼,一觉睡到太阳升起。醒后不一会儿,巴拉塔回来了,带着六个妇女,同样地,不漂亮,但是比她还是好看点儿的。她的行为明摆着是觉得他是她的发现,是她的财产,这种炫耀行为真是滑稽可笑,看吧,他现在的处境也不是那么的无可救药。
后来,在艰辛跋涉了几英里后,他来到一所房子前,充满着魔鬼的气息,前面是一棵面包树[4],就在树下他彻底散了架,她在留住并占有他的事情上表现得极其活泼。古恩,巴西特后来才知道,他是村子里的医生,牧师或者巫医,同样地充满了魔鬼气息,古恩想要他的脑袋。还有那些窃笑的、嘟嘟囔囔的猴样儿男人,则想把他的身体放到烤炉里,他们看上去和巴拉塔没什么区别,穿极少的衣服,长着野兽差不多的脸。刚来的时候,他还听不懂他们讲什么,或许用“语言”这个词来表达他们传递思想的粗俗声音会略显庄重。尽管这样,巴西特还是能清晰明了的知道他们辩论的焦点,尤其是那些男人一会儿按下,一会儿戳下,一会儿摸下他的肉,好像他是屠夫砧板上的商品。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巴拉塔迅速败下阵来。一个男人好奇地摆弄巴西特的猎枪,并翘起了手指扣动扳机。开火时后坐力使枪把子直插进他的胃里,不仅如此,更严重的是子弹冲出枪膛,奔向远处,一个正在激烈争论的人,瞬间被打爆了脑袋,化作世间的虚无。
就连巴拉塔也被吓得跟着大家一顿狂奔,在他们回来之前,巴西特的意识由于受到袭来的热病变得模糊不清,但他把猎枪重新拿到手里。于是,尽管身体发冷,上下牙齿打架,眼睛发花看不清东西,他还是强挺着渐渐丧失的意识,直到用再简单不过的魔法,像指南针啊,手表啊,取火镜啊,火柴啊什么的,把这些丛林居民给镇住。到后来,时机成熟,他一本正经,威风凛凛,一枪解决了一头小嫩猪,随即便昏厥了。巴西特放松胳膊上的肌肉,以求在虚弱的身体里还能寻找到某种力量,能支撑着他的双足步履瞒珊的前行,他真是难以置信的虚弱。然而,在长达数月的康复期过后,此刻,他比之前健康的自己还要强壮。现在,他主要担心的还是病情的反复无常,毕竟已经经历了几次的旧病复发。没有医用药物,甚至连金鸡纳碱[5]都没有,他为了活下来真是走了好远,他走过的可是恶性中的恶性,是耸人听闻的疟疾和黑尿热病的强强联手啊!但他能继续承受这些苦楚么·这将是一个永久的问号。但像他这样勤恳的科学家,不探索出声音的秘密是不会与世长辞的。在得到一小撮人的支持之后,他蹒跚了几步走进了魔鬼屋——那间被死亡和古恩共同占领屋子。在巴西特看来,这房子和臭名昭著的黑暗丛林没什么两样,到处布满致命的细菌。但是屋子里,却往往能觅得知己,这里是大家闲聊的地方,飞扬着很多小道消息,古恩,总喜欢讲上一段或者讨论一番,那时他坐在死亡的灰烬中,青烟缓缓升起,诡异地包围着从屋顶椽子吊着的脑袋。在巴西特生病期间,每次清醒,他都利用时间克服了心理上和语言上的障碍,语言是属于古恩,巴拉塔和维恩共同统领部落的语言——维恩是个不择手段的年轻首领,也是归古恩统领的,但大家总背后议论说维恩是古恩的私生子。
“红色的那人今天能讲话么·”巴西特问,这时候,他已经对那老家伙的变态占有欲习以为常,甚至对烟疗过程也产生极大的兴趣。
古恩正以专家的视角检查一个挂在上面的特殊脑袋。
“十天后我才能说‘竣工’”,他说。“我敢保证,这种修复脑袋的方式史无前例。”
巴西特暗自在心里笑了笑,感觉到这老家伙不愿和他聊红色的那人。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古恩和这个奇怪部落的成员总不愿泄露关于红色的那人的半点儿线索,关于红色那人身体特征的线索,古恩和这个奇怪部落的其他成员半点都不愿泄露,哪怕一丝丝都不会泄露的。
红色的那人肯定是真实存在的,那奇妙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尽管名字是红色的,但巴西特还不能确定“红”就是代表他的颜色。他之前收集到的抽象线索,总让他感觉红色代表某种行为或者某种力量。古恩曾告诉过他,红色的那人不仅仅比邻居部落的神明更残忍,而且他更强大,他嗜血成性,以活人为祭品,可邻居部落的神明在他面前不得不俯首称臣,任其宰割。他是十二个结盟村的神,就像这个村子一样,是联盟的核心统帅。在红色的那人的庇佑下,外来村落很快土崩瓦解,丧失斗志,战俘则用来向红色的那人献祭。的确是真的,这种模式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通过一代旧人口述给一代新人流传下来。古恩,当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草原之外的部落发起了一场战争。在那场激战中,古恩和他的村民战士擒住很多战俘。少说也有五个小孩子,在红色的那人面前放血直到他们的身体变得惨白,还有非常非常多的男人,女人。古恩称呼这位充满神秘,至高无上的神是雷神,有时也称呐喊者,神之声,鸟之喉,拥有甜甜鸟喉咙的甜蜜歌者,太阳的歌者,还有星辰之子,为什么叫星辰之子·巴西特一直在问古恩,但往往都是徒劳无获。但是通过这个魔鬼气质的老医生,他晓得红色的那人一直都在某个地方,就是他现在的所在地,向人们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来告诉大家他的需要。古恩的父亲,即使是在那时候,被包裹在一个正在腐烂的草席子里,高高挂在其他头颅之上,在魔鬼屋里被烟雾缭绕着。这位逝去的智者始终坚信红色的那人是来于繁星之夜,为什么——他的看法流传甚广——那些老者还有那些已经作古甚至被人遗忘的人们会把星辰之子这个名字流传下来·巴西特从这论断中感觉到了一些可信的东西。古恩总爱仰望夜空中的繁星,坚信在有生之年必将看到些许奇迹,而古恩既没在漫迹的草原上发现星星,也没在丛林深处瞧见星光闪烁——他所苦苦寻找的一切都不曾出现。不过他倒是见识过流星(巴西特相信),他也曾见过磷光现象[6],真菌生长,腐肉滋长,黑夜里的萤火虫,干柴的火焰,和发光的烛芯都曾出现过该种现象;当它们燃烧,发光,发热之后是什么使它们继续燃烧,发光,发热·答案就是:记忆,短时记忆,是事情发展、停止后的持续,是记忆紧密熟练的配合在一起。就像盛宴被遗忘,而渴望,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在闪烁,在发光,在发热;是未意识到的想要看到奇迹的内心欲望的驱使。昨日的欲望在哪儿呢·那头溜走的没被猎人的箭逮着的野猪·那个临死也不曾遇见任何情郎的少女·记忆可不是星星,这是古恩的看法。一段记忆怎能是一颗星呢·并且,他将用余生继续观察这个一成不变的星空。他永远不会发现唯独有一颗星星在它惯有的位置上消失了。另外,星即是火,可红色的那人并非火——与自然理论相悖,使得巴西特没总结出有用的东西。
“红色的那人明天能讲话·”他问。
古恩耸耸肩,似乎在说谁知道呢。
“那后天呢·大后天呢·”巴西特执着地问。
“我真想治治你的脑袋,”古恩马上换了话题。
“它一定同其他的头大相径庭。即使魔鬼也不会拥有一个可以同它媲美的头。而且,我会把它医治得很好。我会花上好几个月。月亮会盈满又缺去,缭绕的烟会慢慢的飘,我得为疗烟预备材料了。你的皮肤不会变皱,它会像你现在的皮肤一样滑溜溜的。”
他站起来,从挂在椽子上数不胜数的脑袋中取下一个编绳材质的小包袱,为了医治这些悬在椽子上的脑袋,椽子已经被熏得很黑,古恩打开包袱。“这颗头和你的很像,”他说,“但它修复得不够好。”巴西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觉得这是白人的脑袋;因为自从他接触丛林居民以来,在这伟大岛屿的中心地带,他还没和一个白人打过交道呢。当然,他发现丛林居民不了解流行于太平洋西南地区的洋泾浜英语。对烟草啊,火药啊,也一无所知。他们只有几个极宝贝的刀子,是由几个不同长度的铁环做成的,还有几把少得可怜的珍贵得不得了的战斧,其实就是很便宜的普通小斧头,他猜测这是他们在和草原之外的丛林居民们打仗时缴获的,而这个头,则是他们在战争中从沿海部落那里夺过来的,这些盐水人生活在裙摆般的珊瑚海滩上,才有机会偶尔能和白人接触。
“部落之外村民大都不晓得如何治疗脑袋,”老古恩解释道,说着把编席往前拉了拉,把那个脑袋放到巴西特手上,的确是个白人的头。毫无疑问,它在这儿的历史一定很长;金色的头发显得它格外的白。他敢发誓,它原本属于一个英国人,很久以前,头上曾带着沉重的金头环,如今被取了下来,但仍能看出留在皱巴巴的耳垂上的痕迹。
“现在,你的头……”魔鬼医生聊起了他最喜欢的话题。
“我告诉你吧,”巴西特打断他的话,突然来了个新主意。“除非我死了,你才能治疗我的头,但是,如果你先让我瞻仰下红色的那人,我就……”
“不管怎样,你死之后我都能拿到你的头,”古恩否定了那个提议。他带着一些野蛮人的坦白,他又补充道:“另外,你不会活太久,基本上你已经算是个死人了。你越来越虚弱,不出几个月,我就能得到你的头,把它在烟雾里转过来转过去。多美好啊,在许多个下午,我都可以把玩一个我跟你同样了解的脑袋。我会跟你聊天,会告诉你那些个你想知道的秘密。不过没关系,你已经死了。”“古恩,”巴西特怒不可遏,威胁他说。“你还不知道铁匣子里的雷之子是我的吧·”(指的是他那把强有力的,令人恐慌的枪。)“我随时都能干掉你,那么,你就得不到我的脑袋了!”
“维恩,或者我的其他同伴会得到,这不一样嘛,”古恩自负地向他保证。
巴西特意识到自己输掉了这场舌战。
红色的那人到底是什么·巴西特在接下来一个星期问了自己上千次,与此同时,他身体看起来越来越强壮了。美妙的声音的源头是什么·这个太阳的歌者,这个星辰之子,这个神秘的神,这个让这群黑猴子模样并长着奇怪脑袋的禽兽们所崇拜的他,这个拥有金嗓子、狮吼音,这个让他恰到好处地在禁忌的距离听了这么久的美妙歌声的神,究竟是什么。
古恩挑明他的脑袋是逃不掉烟疗的,巴西特则无法以此为条件贿赂他。维恩,愚蠢至极,只知道听从古恩的指令,不具有什么威胁。剩下的则是巴拉塔了,她从发现他那日起,就不厌其烦地戳他的眼皮,欣赏他的蓝眼睛,这女人的怪异行为一直燃烧着激情,一直迷恋着他。她是个女人呀,巴西特老早就知道要想让她背叛自己的部落,只能从她的心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