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不是鼓励的话,但里韦拉并不在意——他鄙视职业拳击赛,那是讨厌的外国佬玩的令人厌恶的游戏。他入这一行,开始在训练场给其他人做靶子,仅仅是因为饥饿。实际上,尽管他能出色的完成这项任务,但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一直厌恶拳击比赛,直到来到革命委员会,发现打比赛来钱很容易之后,才有所改变,如今他已成功进入到一个受人鄙视的行业,他也并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
他没有多想,只知道自己必须赢得这场比赛。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在他背后,支撑他信念的那份力量要比这赛场中任何人所想象到的力量强大。丹尼·沃德为钱而战,为了金钱所能带来的那种安逸生活而战。而里韦拉要为之战斗的东西却燃烧在他脑海中。在他睁大双眼,独自坐在赛场角落等待着他狡诈的对手时,能够清楚地的看到那极度强烈的幻景,犹如身临其境。
他看到了里约布兰科[9]有着白色墙壁的水力发电厂;看到了六千名饥饿憔悴的工人,为了每天十美分的工资而长时间辛苦劳作的七八岁的孩子;看到了腐烂的尸体,染房中劳作工人惨白的人头,记得他父亲曾把染房称为“自杀之洞”,一年到头死讯不断;还看到了那小小的露台,他母亲在那里做饭,忙碌的干着家务活,还要腾出时间来关心爱护他;他还看见了他高大的父亲,留着大胡子,有着宽阔的胸膛,对所有人都很友善,他爱着他们,他的心胸是那么的宽大,以至于他的爱充溢出来,至今还留给了他的母亲和那个在露台角落里玩耍的孩童。在那段日子里,他并不叫费利佩·里韦拉,而是叫费尔南德斯,是他父亲和母亲名字的组合,他们也叫他胡安。后来他自己改了名字,因为他发现费尔南德斯这个名字深受警署署长、政客还有乡村骑警的痛恨。
高大健壮的杰奎因·费尔南德斯在里韦拉的幻景中占据了一大部分。他那个时候还不明白,但现在回头看看他懂了。他能看到父亲在小印刷场里排版,或者不停地在杂乱的桌子上快速而紧张的写着什么。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夜晚,工人们就像做坏事一般在夜色中悄悄地前来,跟他父亲在他偶尔打盹的那个角落里聊上好几个小时。
在他听来,斯博德·哈格蒂跟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来自远方:“别一开始就倒下。他们说了,只要你挨打就能拿到属于你的那份钱。”
十分钟过去了,他依旧坐在他那个角落里。丹尼没有任何举动,显然他要把他的把戏发挥到极致。
但里韦拉记忆中有更多的幻景在他眼前燃烧。里约布兰科的工人为响应普埃布拉[10]的罢工兄弟而罢工,或者可以说是停工。由于饥饿,人们在山上冒险寻找浆果,大家都吃着那些让他们胃部抽搐、疼痛的树根和野草。随之而来的便是噩梦、公司商店门前的的荒地、上千名饥饿的工人、罗萨里奥·马丁内斯将军还有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士兵,以及当工人用他们的鲜血清洗自己的过错时,那似乎从未停止过杀戮并象征着死亡的步枪。就在那天晚上!他看到一辆又一辆的平板车,堆满了死者的尸首驶向维拉克鲁斯[11],成为海湾中鲨鱼的食物。他又一次爬上了那恐怖的死人堆,撕扯着、胡乱翻腾着去寻找他的父母。他尤其记得他的母亲,只有脸露了出来,身体被十几具尸体埋在了下面。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士兵们的枪声又一次响起,他又一次掉到了地上,如在山上被捕获的小狼,偷偷地溜走了。
他耳边一阵喧闹,如海啸一般,随后他看到丹尼·沃德,带着他的随从和助手来到了中心走廊。整个赛场都充满了狂野的躁动,每个人都为这个注定要取胜的大众英雄欢呼喝彩,每个人都支持他。当丹尼轻快地跨过围绳进入场内时,就连里韦拉自己的助手也都有些激动兴奋。丹尼一如既往地展开了他那永不退却的笑容,当他微笑时,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笑,甚至连他眼角的笑纹以及眼眸深处都在微笑。从来没有过这么亲切和蔼的拳击手。他的脸上尽显好感与友善。他认识每一个人,透过围绳他跟他的朋友们打招呼,开玩笑,一起开怀大笑。那些坐的远一点的观众,无法抑制内心的崇拜之情,大声呼喊着:“哦,丹尼!”这充满激情与喜庆的喝彩足足持续了五分钟。
里韦拉则被全然忽视,观众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那,就像他不存在一样。斯博德·哈格蒂弯下腰将他浮肿的面庞靠近里韦拉。
“别害怕。”斯博德提醒道。
“记住指示,你要坚持到最后,不能倒下。我们得到指令,如果你倒下,我们就会在更衣室教训你,明白了吗·你必须要打。”
全场响起了掌声。丹尼走过赛场来到他身边。丹尼弯下腰,双手抓起里韦拉的右手,十分真诚地跟他握了握手,丹尼的笑脸离里维拉很近。观众们对丹尼所表现出来的体育精神表示高度赞赏,并为之喝彩。他带着兄长般的关爱与他的对手问好。丹尼的嘴唇在动,而观众们,把他们听不到的这些话理解成是比赛中友好的问候,他们再一次欢呼起来。只有里韦拉能听清这些悄悄话。
“你个墨西哥的小小鼠辈,”丹尼欢快微笑着的双唇间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会好好教训你的。”
里韦拉没有动,也没有站起来,只是用他的双眼恨恨地看着。
“起来,你个狗杂种!”后面有人透过围绳叫嚷道。
人们开始为他很不具有运动员风范的行为喝倒彩,但里韦拉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丹尼穿过赛场向回走时,场内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丹尼把衣服脱掉时,人们会疯狂地发出“哦!啊!”的尖叫。他的身材堪称完美,充满活力而富有弹性,健康而有力量。皮肤如女人般白皙光滑。集优雅、弹性、力量于一身。他用战斗中的成绩证明了这一点,并且他的照片出现在各种体育杂志上。
当斯博德·哈格蒂把里韦拉的毛衣从头顶脱下来时,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声叹息——黝黑的皮肤让他的身材略显精瘦,他也有肌肉,但跟他的对手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然而观众却忽略了他宽厚的胸膛,也无法想象他血肉中纤维的韧性;肌肉中细胞迸发的那一瞬间以及将他身体每一部分都武装上顶级战斗技巧的细微神经。观众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十八岁古铜色皮肤的男孩,一个男孩的身体而已。里韦拉跟丹尼全然不同,丹尼是个二十四岁的男子汉,他的身体是一个男人的身体。当两人一同站在赛场中央等待裁判最后的指示时,对比就更加明显了。
里韦拉发现罗伯茨就坐在报社记者的正后方。他比平时喝的还要醉,说起话来也就更慢了。
“别紧张,里韦拉。”罗伯茨慢吞吞地说道。
“记住,他打不死你。一开始他会冲向你,但不要乱了阵脚,你只需要停下来,跟他扭抱在一起。他就无法击打你的要害部位了。只要当成是在训练场跟他陪练就行。”
听到这些,里韦拉没做任何反应。
“不爱说话的小恶魔,”罗伯茨跟他旁边的人嘟哝着,“他总是这样。”
但里韦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怒视着他。无数支步枪的画面使他眼前一暗。由远至近,每张观众的面庞都变成了一把步枪。他看到了墨西哥漫长荒芜的边境线,在阳光的照耀下耀眼的令人心痛,在边境上参差不齐的部队因为没有枪支滞留在那里。
思绪回到他等待的角落,随后他站起身。助手已带着帆布做的凳子爬到了围绳之外。就在方形赛场的斜对角,丹尼面对着他。锣声响起,比赛开始。观众们兴奋地叫喊着。从来没有哪场比赛连开场都这么热闹。报纸说得对,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比赛。在距赛场四分之三远的地方,丹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的面前,他要击垮这个墨西哥小子的意图一览无余。他采取的并不是一拳、两拳或者十几拳的进攻方式,他如陀螺仪一般进攻,犹如一阵毁灭的旋风。里韦拉无处可躲,他被打倒了,被这位拳击高手来自四面八方的重拳埋在了下面。他被打得无力还击,向后靠在了围绳上,裁判把他们分开,而后又一次被打得靠在了围绳上。
这不是一场比赛,简直是一场杀戮,一场大屠杀。除了看惯了职业赛的观众,任何人在第一分钟就会将情感耗尽。显然,丹尼在展示他的能力,真是一次漂亮的展示。观众也是如此,同样在展示他们的激情与喜好。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墨西哥人还站在那里。整场比赛他都不引人注意。他被紧紧地包围在丹尼食人般的进攻中,但却几乎没有人看到。时间就这样一分、两分的过去了。随后,有一次裁判将他们分开,人们清晰的看到了这位墨西哥人。他嘴角已破,鼻子流着血。当他回身想要扭抱住对手时,衣服与围绳接触的地方渗出了鲜血,在他的背上呈现出了一条条红色的印记。可观众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胸膛并未剧烈的起伏,眼眸中依然如往常一样燃烧着冷冷的怒火。在训练场的残酷混战中,不少有雄心壮志的拳手都在他身上练习过这种吃人般的攻击。为了酬金,在这所残酷的学校中,他已经学会如何经受这一切,他的报酬也从每星期五十美分涨到了十五美元,他已被训练得十分结实。
接着出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如旋风般令人眼花缭乱的进攻突然停止了。里韦拉独自站在那里。而丹尼,令人敬畏的丹尼,仰面躺在地上。他的身体颤抖着,好像要努力恢复意识。他不是蹒跚地跌倒,也不是猛地倒下,里韦拉恰到好处的钳制把他吊在了半空中,让他感受到了死神的突然降临。裁判一只手把里韦拉推向后面,然后站在这位跌倒的勇士上方开始倒数。职业赛的观众为倒数欢呼是一种惯例,但这次观众们并没有欢呼,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在紧张的寂静中他们看着秒表的倒计时,而就在这寂静中传来了罗伯茨欣喜若狂的声音:
“我说过他是个全能的拳手。”
在第五秒的时候,丹尼转过脸来,第七秒的时候,他靠一只膝盖撑起了身子,准备在第九秒与第十秒之间站起里。在数到“十”的时候,如果他的膝盖还与地板有接触,那么他就会判定为“失败”,并且“出局”;如果在那一刻他的膝盖能离开地板,那么他就会判定为“成功”,而在那一瞬间里韦拉有权再次出击把他打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他的膝盖将要离开地板的那一刻里韦拉会再一次出击。他在丹尼身边绕着圈,但他明显感觉到裁判读秒读得很慢,并有意挡在他们之间。所有的外国佬都跟他作对,连裁判也不例外。
数到“十”的时候,裁判突然向后推了一下里韦拉。尽管这很不公平,却让丹尼站了起来,他的唇角又重新挂上了微笑。丹尼弯着腰快步向前,用手臂护住脸和腹部,巧妙地与里韦拉扭抱在一起。这明显是个犯规动作,但裁判却视而不见。丹尼如一只受伤的黑雁般坚持着,并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这一轮的最后一分钟过得很快。如果他能撑到这一轮的最后,就会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在自己的角落里养精蓄锐。他也确实做到了,在绝望与绝境之后面带微笑。
“那笑容将永不离去!”有人喊道,观众们也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
“那家伙的拳法很厉害。”丹尼在角落里喘着气跟他的顾问说道,他一旁的助手赶忙给他做全身检查。
第二轮和第三轮没有什么亮点。丹尼,可是赛场的常客,狡猾至极,他一直在拖延、阻误、耽搁,努力让自己从第一轮的眩晕中恢复过来。第四轮的时候,他又变回他自己了。尽管还是摇摇晃晃,但良好的身体素质让他重获活力。但他不再采取吃人的进攻战略——里韦拉已经证明他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于是他把自己最强的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在计谋、技巧以及实战经验方面,他是个高手,尽管他没有什么致命的绝招,但他系统科学地推进着比赛进程,企图消耗对手的体能将其打败。他发起了三次进攻而里韦拉只发起了一次,但这都仅仅是重击,却不是致命性的,需要很多这样的进攻才足以致命。丹尼很尊重这个两只拳头都有惊人勾臂力道的双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