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是个恶魔。在北方,这似乎已是不争的事实。很多人叫他“恶魔之子”,他的主人——布莱克·克莱尔更是为他取了这个不讨好的名字:“恶魔”。如今布莱克·克莱尔也成了恶魔,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恶魔还是只小幼犬,饿得瘦骨伶仃,却长着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他们一相见就以各种凶神恶煞互相问候,克莱尔的上嘴唇好似狼的上唇一般翘起,露出充满恶意的白牙,与此同时他的眼里也忽然闪现出邪恶的光芒,随即他将恶魔从这群狗崽儿中拖了出来。毫无疑问,他们对彼此都心存戒备。就在克莱尔将恶魔捧在手上的一瞬间,他的小獠牙扎进了克莱尔的手里,而克莱尔,则淡定地用食指和拇指掐着手中这个小生命的喉咙,将他跟自己被咬的手分离开来。
“狗崽子,”这个法国人轻声说道,他看到自己的手已被咬得鲜血淋漓,再低头看看这只小幼犬,他已被掐得快喘不过气了。
克莱尔转头冲六十里杂货店的老板约翰·哈姆林说:“这狗崽子多少钱,先生·多少钱·我现在就要买它。”
带着这种极度尖酸刻薄的恨,克莱尔买下了恶魔。在此后的五年里,这对双胞胎一起横跨了整个北部,从圣·迈克尔[1]到育空三角洲[2]的起始地段,从佩利河[3]到遥远的皮斯河[4],到阿萨巴斯卡[5],再到大奴湖[6]。他们一路走过,臭名昭著,创造了人狗名声史上的奇观。
恶魔的爸爸是一只大灰狼,至于他妈妈,他只模糊记得她很争强好胜,有着厚重的胸毛,眼神充满恶意。她表面上看起来像只猫,但其实她才是真正诡计多端的恶魔。信任她将是全世界最荒唐的事。恶魔的魔鬼气质和力量大部分都传承于他的祖先们,所以无论是他的骨头还是血肉,都充满恶性。布莱克·克莱尔的大手挠着这只小幼犬的脖子,直到他茁壮成长成一只凶猛的大野兽,在做坏事上滴水不漏,在名声上恶贯满盈,彻彻底底成了一个阴险又可恶的恶魔。原本在主人恰当的教育下,这条小狗儿是可能长成为一只听话并速度高超的雪橇犬的。但他的主人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反而更鼓励他天生的恶魔气质。
克莱尔与这只狗的历史就是一段战争史——那是如此残酷,从未不间断的五年。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就注定了这样的主题。要我说,这当然是克莱尔的错,作为一个有理解能力和智商的人,是他先引起了憎恨之心,而这只长腿的小笨狗,只是出于本能的盲目的憎恨,没有任何缘由或理性。刚开始,克莱尔对他没有任何稍微文雅一点的残酷行为(之后才有),只有单纯的暴打和残酷的暴行。在这些行为中,恶魔的一只耳朵受伤了,后来他再无法控制这块撕裂的肌肉。它就那样软绵绵地搭在他脑袋上——仿佛是要他牢牢记住这段痛苦的回忆。
当然,他从未忘记。
他的童年就是一段愚蠢的反抗史。他总是被打得很惨,但他的反击行为也仅仅是天性所致。而他的确也是不可征服的。无尽的鞭打总是让他尖声大叫,可他依然不求饶,并且一直带有挑衅的咆哮。他那沉浸在仇恨和痛苦中的灵魂,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拳头和鞭打。但他继承了母亲对生活不屈不挠的精神,没什么能杀死他。他在悲剧中兴旺,在饥饿中成长,他与生活的恶斗,让他拥有了不寻常的才智。他拥有他母亲的神秘和狡猾,又从他的狼爸爸身上继承了凶猛和英勇。
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他从不因灾难而恸哭。他的四条腿变得越发细长,幼犬期的吠叫已不在,而是变得越发冷酷和寡言。他对旁者总是缓慢警告,快速进攻。他用咆哮来回复主人的咒骂,用撕咬来对付拳头,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憎恨无法消除,他坦然面对。但最让克莱尔苦恼的是,他再没从恶魔那里感受到害怕或痛苦的嚎叫。当克莱尔给恶魔半条鱼,却给他的同伴整条鱼时,恶魔就选择直接冲去抢同伴的食物。当然,他还抢别的狗藏起来的食物,并做很多的坏事,直到所有的狗都惧怕他,并心甘情愿受他管辖。就比如,克莱尔鞭打恶魔,却爱抚芭贝特,因为芭贝特并不是恶魔管辖范围内的狗,于是恶魔就把她摔在雪里,并且用力撕咬她的后腿,以至于克莱尔最后不得不枪杀了芭贝特。于是,在这些血战中,恶魔掌控了他所有的队友,为他们定下团队的规矩,并且让他们牢牢遵守这些规矩。
这五年里,他从未见识过美好的世界,也从没被任何人温柔对待过,他当然无从体会世界原本美好的一面。他总是像不能被驯服的野兽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一口咬上来。只有森赖斯[7]的传教士,初来乍到,总是对他说着那些礼貌的言语,温柔地用手抚摸着他。此后的六个月,传教士杳无音讯,没有给家乡写过一封信。是一位来自麦克昆城的外科医生,跨越整整两百英里的冰天雪地,从毒血症[8]的魔掌中将他救回。
当恶魔闯进他们的营地时,所有的人和狗都疑惑地看着恶魔,他们气急败坏,人们用极具威胁性的棒子迎接他,而营地的狗露出自己的獠牙与恶魔争锋相对。一次有一个人踢打了恶魔,恶魔快速地狼叫两声,便开始用力撕咬这个人胳膊不肯松口,差点咬断他的骨头。这男人简直想要了他的命,直到布莱克·克莱尔拿着一把猎刀恶狠狠地站在了他们中间。杀恶魔——这将是多愉悦的一件事,必须留给他自己。也许有一天这会发生,可是,谁又说得准呢·总之,一切皆有定数。
这个男人和这只野兽,他们已经成为彼此的难题了。或者说,他们两个本身就是一个难题。有时候,甚至每一口呼吸对彼此来说都是一次挑衅和威胁。他们之间的仇恨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就如爱一样,让人盲目。如果恶魔会在克莱尔的脚边楚楚动人地装可怜,克莱尔也是会为他弯下腰来的。而恶魔的想法,克莱尔总是能够看出来,因为他不止一次从恶魔的眼神中读懂他的想法。显然,如果克莱尔要背对着恶魔,那么他必须得时不时地从自己的肩膀往后瞥一眼。当有人想出一大笔钱买走恶魔的时候,克莱尔却拒绝了,这让很多人都感到震惊。“你总有一天会杀死他,那么到时就没有这笔钱了。”约翰·汉姆林说。有一次,恶魔被克莱尔毒打后,气喘吁吁地倒在雪地里,没有人知道恶魔是否被打断了骨头,也没有人敢上前去查看。
“他,”克莱尔冷淡地说:“他是我的东西,先生。”
同时让克莱尔惊讶的是恶魔居然没有逃跑,大家都无法理解。但是克莱尔知道为什么。他在户外的生活经验丰富,除了人类的语言,他还学会听懂风与风暴的声音,夜晚的标志,黎明的低语以及白昼的冲突。在微弱的灯光下,他依然可以听到绿色植物的生长,树液的奔腾,以及蓓蕾的绽放。他还能辨别那些细微的运动,被困在陷阱里的兔子,喜怒无常的渡鸦在天空中拍打翅膀,笼罩在月光下的那些赤裸裸的烦恼,在暮光与黑暗之间穿越的狼的灰色影子。所以对他来讲,恶魔的表达已经很清楚直接了。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恶魔没有逃跑,所以,他通过自己肩膀向后瞥的频率更高了。
当在气头上的时候,恶魔可不会友好。他曾不止一次跃向克莱尔的喉咙,这种行为只会让他再遭一顿毒打,然后被扔在雪地中蜷缩着打颤,几乎失去了知觉。于是恶魔开始学会了等待他的最佳时机。当他觉得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并且成长到壮年的时候,他认为他的机会来了。他胸襟宽大,肌肉有力,而且远远超过一只普通狗的大小,从他的脑袋到肩膀那一位置长了大量竖立的毛发,这一切外表特征都在说明他是一只血气方刚的狼。一天,克莱尔正躺在皮毛床上打盹,恶魔认定是时候了。他悄悄地匍匐前进,将头低到地上并将一只耳朵往后翻仰,他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前进,甚至让克莱尔那结构精细的耳朵也无法做出有效的回应。这条狗轻微地呼吸,直到他的头能够够着克莱尔的手。他暂停了一会儿,定睛看了看克莱尔如公牛般强健的古铜色的喉咙,如此光洁,突起,他能感受到他的脉搏正在深度稳定地跳动。一看到如此场景,他的口水就顺着尖牙从他的舌头上滴下来。在这个瞬间,他想起他残废的耳朵,想起他所遭受的无数鞭打和不公,他突然一跃而起咬了上去。
克莱尔被喉咙上所受尖牙撕咬的疼痛弄醒了,他是如此精明的一个人,立马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用双手掐紧了这只狗的气管,并从毛毯中翻身出来,以便让自己的力道达到最大。可是恶魔数以千万的祖先们咬住过无数驯鹿还有驼鹿的喉咙直到将它们扯倒,而他这些祖先的智慧无疑都遗传给了他。当克莱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体上时,他的后腿向上,并用爪子的力量支撑他的胸部和腹部,他用尽力气去撕咬这个男人的皮肤和肌肉。当他感觉克莱尔的身体开始从他身体上移开时,他有点担心,他紧紧咬住克莱尔喉咙的牙齿也开始有些颤抖。他领导的那些狗同伴们嚎叫着将他们围成一个圈,流着口水,恶魔虽然气喘吁吁并有些虚弱,但他依然知道他们对自己都垂涎已久。但这都无所谓,此刻他在乎的是这个在他身上的人,他撕咬、抓挠、晃动、担忧,直到耗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克莱尔用双手掐住恶魔,直到恶魔因不能呼吸而痛苦地喘气。恶魔的双眼开始变得呆滞,他的嘴巴终于慢慢松开,伸出的舌头也开始变得肿胀并发黑。
“很好,你这个魔鬼!”克莱尔咯咯地说,他的嘴巴和喉咙上都有自己的血,他顺手将这只晕眩的狗扔在了一旁。
接着他又咒骂其他的狗,他们都是追随恶魔的。这群狗向后退成一个更大的圈,他们更警觉地站在那里舔着嘴唇,脖子上的每一根毛都竖立着。
恶魔恢复得很快,他蹒跚地走向克莱尔的腿边,虚弱地摇曳着来来回回。
“啊,你这个大魔鬼!”克莱尔恶狠狠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看我怎么修理你。”
恶魔吸入的每一口空气就像灌到肺里的酒一样,全都呼出到克莱尔的脸上。他的嘴巴已经无力了,像是被别上了金属的别针。他们在雪地里撕扯,克莱尔疯狂地用拳头打他。接着他们分开了,面对面,顺着一个圆圈来来回回,仿佛都在等待对方先动手。克莱尔完全可以拔出他的刀。而且他的来福枪也就在他的脚边。可是他心中的那头野兽苏醒了。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和牙齿来解决这件事情。恶魔跳过来,克莱尔就用他的拳头直接将他打翻,扑倒在他身上,并用他的牙齿咬在这只狗的肩膀上。
这场面原始古来,大概在这个世界最早的野蛮时期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在一片乌压压森林的开阔地带,一群不安分的狼狗围着两个野兽,一场打斗正在进行,撕咬、咆哮,粗暴狂野地喘气、呜咽、诅咒、应变。他们拥有野性的激情,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在狂怒中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在最原始的野性中撕扯,抓咬对方。
克莱尔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恶魔的耳朵,将他扯翻,并在一瞬间弄晕了他。接着克莱尔跳到他的身上,用脚使劲踩他,试图尽力让他在土地上变得粉碎。在克莱尔停下喘气之前,恶魔的两条腿都被打伤了。
“啊哈,啊哈!”他嘶吼着,他的喉咙严重受伤,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挥舞着自己的拳头。
但恶魔是从不屈服的呀。他极其糟糕地躺在那里,无助地打滚,他无力地抬起他的嘴唇,虽然已经毫无力气但他还是在怒声咆哮。克莱尔踢了下他,于是他疲惫的牙齿已经够得着克莱尔的脚踝了,但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咬断它,甚至都扎不破他的皮肤。
接着克莱尔操起鞭子想要将他碎尸万段,他每鞭打一下就怒吼:“哈,我打死你,上帝,我打死你!“
最后,由于过度疲劳以及失血过多,他倒下了并且绊在了他的受害人身上。这时,那群看事的狼狗围上来,要实现他们的报仇计划了。他最后的意识却是拖着自己的身体爬到恶魔的身上以保护他免遭他同伴们尖牙的撕咬。
事发之地离森赖斯不远,那位传教士,在几个小时后开门迎接了克莱尔,他有些惊讶没有发现恶魔的身影。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看到克莱尔将绳子从雪橇上卸下,将恶魔抱给他,然后蹒跚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麦克昆城的外科医生被推到风口浪尖,他们都认为克莱尔也应该得到治疗。
“谢谢,不用了,”他说。“你治好了那只狗吗·他死了吗·他可不能死,你知道的。”
克莱尔居然没事,这让外科医生感到惊奇,也被传教士称为奇迹。但由于太虚弱在春天的时候他患上了流感。而这只狗的情况更是糟糕,但他紧握命运的天分是如此强大,他后腿的骨头接合了,他受伤的内脏也在几个星期后自己愈合了。那时,克莱尔也终于康复,他面色发黄摇摇摆摆在阳光下打开了仓门,他看到恶魔重新夺回了他的地位,他不仅保留了原有的团队,并且还收服了传教士那里的狗队伍。
当恶魔第一次看到克莱尔在传教士的搀扶下摇摇摆摆地出来并且缓慢坐在一张三角凳上的时候,他一动不动。
“真好!”他说:“这太阳真好!”他伸出他的废手,让它们沐浴在阳光下。
接着他看到了这只狗,他的眼神里突然重现了光芒。他轻轻地摸着传教士的手臂说:“我的儿子,他真是一个大恶魔,就是恶魔,你应该给我一把手枪,让他安静地死在太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