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徐慧云喊了一声。王健推门进来。“你怎么还没睡?王黎呢?”徐慧云疑惑地问。
“我答应明天给王黎买个塑料手枪,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王健说。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手枪。”徐慧云无不疼爱地说。
“妈,我已经是大人了,看得出来,这封信一定是关于咱们家的一件大事。家里有事我也应该替父母承担了。”王健说。
徐慧云看着丈夫,王国强沉默片刻,点点头:“其实,这件事也该让小健知道了。”
“好吧,我们先把信看完。”徐慧云把信打开。
王健看到母亲拿信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妈,我来念给你们听吧。”王健从妈妈手里拿过信。王国强又习惯地用力拥着妻子的肩膀,使妻子镇静一些。
王健念信的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敲打着每个大人的心。
“徐大夫:你好!
今天我本来按约定的时间到你家去领我的儿子王黎的,”王健念到这儿,不解地看了看妈妈,妈妈用期待的目光想知道下文,王健只好蹙着眉继续念道:“可到你家门口我见到了王黎,从他的话里,能听出在他心里,天经地义你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我对于他只不过是个陌生人。我怕这样去领他,他不会跟我走的。徐大夫,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下午去武汉的火车票,在接他以前,希望你亲口告诉他,你是他寄养的母亲,他的亲生母亲在外地,要接他到武汉去。大姐,尽管这样对你太残忍,但是对孩子在情感上能尽快地接纳我是最好的办法。当年你为我隐瞒真情收养王黎,保住了我的名声,又把孩子抚养这么大,我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你的恩情。这一千块钱的存款是我多年的积蓄,希望你能接受。尽管它代表不了我对你的感激,却是我唯一表示感激的方式,也是减轻我欠下你们夫妇良心债的唯一方法。徐大夫,请你务必收下。徐大姐,明天下午2点我去你家接王黎。代我问王大夫好!
76年7月27日下午7时。”
王健念完了信,看着妈妈痛苦的表情,冬梅阿姨愤怒的样子,爸爸和叔叔严肃、凝重的面孔,眉间拧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云姐、姐夫,你们说怎么办吧?” 冬梅忍不住问。
“还是听你姐的吧。”王国强用征询的眼神望着妻子。
“孩子养这么大,说领走就领走,真的像摘我的心一般。可现实摆在面前,孩子毕竟是她的亲骨肉,认领孩子是早晚的事。早认,我想对孩子只有好处。明天就让孩子跟她走吧,不过钱我是不会要的,这算什么?卖孩子吗?我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慧云,既然你决定了,我没意见,但你要答应我,别再难过了,你什么都替别人着想,从不考虑自己。我怕的是,孩子一走,你会支撑不住的,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你再也经受不起一点打击了!”王国强担忧、疼爱地说。
“是啊!大哥说的对,少一个王黎,可你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你身体的健康是最要紧的。”李利说。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太晚了,你们俩快回去休息吧。”徐慧云说。
“好吧,有事明天再说。我们走了,你们也快休息吧。”冬梅说。
送走了冬梅、李利夫妇,回到屋里,王健迫不及待地问:“爸、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黎不是我们的亲弟弟?这个写信的人是谁?”
徐慧云沉默着不想说话,更不想回忆。王国强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小健,你已经是大人了,有些事该告诉你了。你也知道爸爸、妈妈都是我市医学界的技术权威,市领导看病都是指名让我去。妇女生孩子,尤其是难产,无论白天黑夜都要来找你妈妈。”
“那是十年前夜间凌晨两点多钟,一个小伙子来敲咱家的门。‘徐大夫、徐大夫,我妻子难产快不行了,可你们医院却不收,我求你了……’崔太安焦急的喊声已变了腔。‘好的,我马上来。’你妈妈答应着,急忙穿上衣服跟小伙子来到医院。却见一位产妇趴在医院的走廊痛苦地呻吟着。‘怎么不让产妇进产房?’你妈妈边质问正在值班的黎燕,边和小伙子一起把产妇搭上产车,黎燕却堵在产房门口不让进去,并理直气壮地吼道:‘她是资本家的孙女,当然不能进革命人民的产房。’你妈妈气愤地吼了起来:‘我不管她是谁的孙女,现在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产妇,一个急需抢救的病人。
医生的天职告诉我,我不能置两条生命的安危而不顾。’‘我不能让成分不好的人,玷污了革命人民的产房。’产妇痛苦的呻吟声,伴着黎燕毫无人性的喊叫使你妈妈愤怒到了极点,她大声斥责道:‘黎燕,请你让开!作为一名大夫,一个女人,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她们母子死在你面前吗?’你妈妈的声音在整个楼道回响。黎燕从未见你妈妈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害怕了,不情愿地把路让开。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产妇生下一个男孩。当那个小伙子得知母子平安,感激地跪在你妈妈面前:‘谢谢你,徐大夫,你救了我们全家,我不知该怎样感激你。’你妈妈挽扶起小伙子说:‘别这样,快起来,这是我们大夫应该做的。’”
“第二天,医院便贴出了大字报,说你妈妈没有革命立场,给剥削工人的资本家的后代接生,为资本家延续后代,和人民政权对着干。就这样你妈妈被打成了反革命,我也被揪出来批斗。说我是当权派的保护神,被打成了****,领头儿批斗的就是黎燕。”王国强回忆到这儿,沉默不语起来。徐慧云叹了口气接着说:“后来我才知道这位产妇名叫黎丽,是黎燕同一个爷爷的堂妹。黎丽受父亲的影响,专门研究精神医学,免费治愈了很多精神病患者。她的丈夫叫崔太安,是东北边远部队的一名军人。在你爸我俩被关押的日子,他经常偷偷地来看我们。黎燕为此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我,说我跟资本家的后代勾结在一起反对人名民政权,不允许我回家,像犯人一样把我关在一间阳暗潮湿的屋子里,把我的头剃得男不男、女不女。折磨得我几乎精神崩溃。要不是你爸爸安慰、鼓励我,你和小兰、小红是妈妈的精神支柱,也许我真的熬不过那些日子。
”徐慧云停顿一会儿,接着说:“一天夜里,黎燕看着我,我忽然听见黎燕和崔太安的争吵声:‘黎燕,我没想到你竟这样狠毒。如果你恨我,你可以针对我,你不该折磨徐大姐这样的好人。不错,你写的揭发信已经起作用了,部队停止了我的假期,让我速回部队接受审查。这回你满意了吧?该解恨了吧?今天我来就是请你放过徐大姐。她已经被你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你折磨这样的好人,不怕遭报应吗?而且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还有三个孩子需要她照顾哇!’崔太安诚恳的话语并没有打动黎燕。‘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样说话?’黎燕气势汹汹地说。‘黎燕,真后悔当初我怎么会那样狂热地爱上你,但庆幸我没有娶你。’‘哈哈!真是笑话,当初是我甩的你,而不是你甩的我。’‘是吗?那是为你保留自尊地说,是你很识相。
’‘你……’‘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因为我从你对在艰苦岁月把你拉扯大的奶奶的态度上,看到了你的本性……’这时,黎燕突然哭了起来,委屈地:‘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我都是为了你,我怕我会给你带来不幸,所以才那样狠心,可是你却和她……’‘你说是为了我?但你忘了,一个人如果最起码的善良的人性都不具备,他能可爱吗?黎丽和你虽然是同一个爷爷的孙女,你们却有不同的心肠,难道你……’‘你住嘴!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配和我相提并论……’‘可你们流的都是黎家的血!黎燕,我只想劝你,停止对徐大夫这样好人的折磨,保留一点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吧!不要以为越残忍越无情就越革命,灵魂就越能得到净化。你这样想,真的实在是太愚昧了!如果你还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再爱你的男人也会被你吓跑的!’‘你住嘴!’黎燕声嘶力竭地吼道,吼声包含着痛苦、愤怒和懊悔。‘希望你好自为之吧!’崔太安愤然地说完就走了。黎燕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躲在暗处的那个造反派乘机抱住了黎燕,嘴上不停地说:‘这么个大美人,谁说男人都会吓跑的?别哭,我就专爱你这样的,嫁给我吧……’黎燕拼命反抗着也无济于事,我被反锁在屋里,想出去帮她,却怎么也出不去。借着隐隐约约的灯光,我看出这个人原来是黎燕对立派的造反派司令程虎。黎燕被程虎糟蹋后,变得目光呆滞,沉默寡言,失去了往日的傲气。渐渐的也有了人情味。可是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流着泪找到我:‘徐大夫,我……我怀孕了,求你帮我打掉这个孩子!否则我以后没脸再见人了!’可是经检查,她得了妇科病,无法手术,由于她体质虚弱、心绪不佳,不到七个月就生下了这个孩子,孩子生下来还不到四斤,当时不是我及时抢救,也许他们母子都没命了。刚生下孩子,黎燕就跪在我面前。‘徐大夫,求你收养这个孩子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就这样我收养了这个孩子。黎燕后来找了个军人,结婚后才发现她已失去了生育能力,前些日子她找我,求我把孩子还给她。”
王健听完这个故事,沉思了片刻,茫然地说:“真没想到王黎竟然不是我们的亲弟弟,也不知道妈妈、爸爸受过那么多的罪。只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妈妈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可爸爸说妈妈出差学习去了。从来没说过妈妈是被关起来挨整。妈妈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冬梅阿姨照顾我们。而且周围的小朋友们也从来没有歧视过我们。所以我从来也没想到妈妈是被他们……”
“那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是我们医院家属的孩子。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他们和爸爸、妈妈一样不愿使你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所以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你们。再加上你冬梅阿姨像母亲一般照顾你们。在那个艰难的岁月如果没有周围的这些好人,你妈我俩是很难保护你们的。所以,冬梅阿姨一家的恩情我们要永远记住。”王国强说。
“爸爸,您放心,我们会的。妈,您是不是答应把王黎还给黎燕后悔了?”
“妈不是后悔,而是王黎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离开过我,我心里……”
“妈,我们还是不要把弟弟给别人吧?不用说您,就是我们兄妹三个也舍不得呀!”
“可是,黎燕毕竟就这么一个亲骨肉,我们怎么能自私到把孩子占为己有呢?”
“妈妈,既然您已经决定了,那就不要想这件事了,不然您又要神经衰弱了。”
“孩子说的对,你的身体要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想了。如果王黎有心的话,长大了会来看你的。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小健,把王黎抱过来,今晚让他跟我们睡。”徐慧云说。
“好吧!”小健答应着,把睡熟的弟弟抱到父母的房间。
“小健,你也快点睡吧。明天你还要起早走呢。”徐慧云说。
“是啊,你快睡去吧”王国强说。
“哎。我知道了。爸,妈,你们也早点睡吧。今天太晚了。”王健说完出去了。
王国强望着儿子健壮的身体,欣慰地笑着说:“慧云,王黎走了,我们还有小健。儿子已经长大、懂事了。还有我们的小兰和小红,他们可都是可爱、出色的好孩子啊。王黎走后我们应该多给小女儿一点补偿。自从有了王黎,我们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这些我都知道,我也尽量这样安慰自己。你放心吧,有你和我们的三个孩子,我会闯过这一关的。”徐慧云说着,伏下身看着王黎熟睡的面孔,眼里又蒙上一层雾水。“明天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书包、一个新铅笔盒,还有你喜爱的冲锋枪……”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慧云,都凌晨一点多了,睡吧,这一天你也够累的。”王国强说着关上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