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兰带妈妈来到一个临时搭起的理发篷。理发员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给一位退休工人理完发,态度和蔼地送走老同志。见王兰领妈妈进来,热情地说:“来了?快请进,这是你妈妈吧?”
“是。阿姨,我想给妈妈理理发。”
“行,大姐,先坐这,理什么样的?”
“还是理这样的中年短发,理短一点就行。”王兰说。
理发员给徐慧云洗完头发,从镜子里专注地看了一眼,惊讶地问:“您是工人医院妇产科主任徐大夫吧?”
“是的,我妈妈是工人医院妇产科大夫。”王兰在一旁回答。
“我儿子就是你妈妈接的生。我生我儿子的时候难产,要不是你妈……”理发员边说边拿起剪刀和推子给徐慧云理了起来。忽然,徐慧云惊恐地站起来,跑到帐篷的角落,两手抱着头,浑身颤抖着,歇斯底里地喊:“我没有罪、我没有罪,别剪我的头发,别剪我的头发,我没有罪……”
王兰跑过去抱住妈妈:“妈妈,阿姨不是造反派,她想给您理理发。”
“小兰,救救妈妈,不要让她给妈妈剪……”
理发员忙用亲切地口吻说:“徐大夫,我儿子就是您给接的生,您忘了吗?”不等她把话说完,徐慧云逃也似的跑出理发帐篷,王兰在后面追上妈妈,愧疚地说:“妈妈……妈妈……对不起,我没想到妈妈会……好了,妈妈,我们不理了,妈妈,我们回帐篷去……”王兰流着泪哄抱着母亲回到帐篷。
下午,王兰来到理发篷,歉疚地对理发员说:“阿姨,对不起,我妈妈她……”理发员热情地:“是你呀?没关系,徐大夫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这场地震使我失去了爸爸和哥哥,妈妈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不是你妈妈被造反派整的精神上留下了阴影,再加上地震失去了亲人?”
“是的。”
“那你找我来是……”
“阿姨,我……我想跟您学理发,学会理发以后就可以由我给妈妈理发了。阿姨,你能教教我吗?”
“行!没问题。我教你,理发并不难学。”
“谢谢,谢谢阿姨。阿姨,我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曹,你就叫我曹阿姨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兰。曹阿姨,你就叫我小兰吧。”
说话间进来一位中年男人。
“师傅,快请坐。理发吧?”曹阿姨热情地招呼着。
“对,理发。这个头发本来早就该理,可这一地震理发的时间都没有了。你这个理发篷可是方便了大伙啊。”中年男人边坐下边说。
“嗨,我没有别的本事,只会理理发。不管怎么地震,咱们也得干净点不是?”曹阿姨边说边动作迅速地给顾客洗发理发。整个过程就像变魔术一般,一头蓬乱的头发,转眼之间变成了一头清爽的短发。她用残破的镜子在后面为顾客照着问:“满意吗?”“很好。”顾客满意地点着头,付完钱走了。
接着又陆续来了四五位顾客,曹阿姨边理发边给王兰讲解:“像你妈妈那样的头发比男同志的好理,你只要把头发像这样削出层次感,从整体看匀称就行。”曹阿姨把四五位顾客的头发理完,再加上曹阿姨的讲解,王兰好像看出了一点门道。“怎么样?再来顾客你试一试?只要男同志的头发会理,给你妈妈理就没问题。”
“那怎么能行,我不能在您的顾客头发上做试验哪!”王兰有些胆怯地说。
“没关系,只要我们征得顾客的同意就行。”
说话间进来一个小伙子,头发又脏又乱,一身的灰尘,一脸的疲惫。王兰一眼便认出石磊,石磊也认出了王兰。
“是你?你……你还没走?”王兰有些吃惊地问。
“是的。”石磊灰土的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几天晚上你没来我们帐篷休息,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看到废墟里那么多的遇难者需要抢救,真的不忍心走。所以一直和部队、赵大夫他们一起救人。今天我想理理发,在车上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就走。再不回去,我怕爸爸以为我也遇难了呢。”
“怎么?你们认识?那太好了,她为了妈妈正在跟我学理发,你的头发就由这位姑娘理吧,行吗?”曹阿姨唯恐石磊不答应急切地问。
“不!不行,我怎么能……”王兰羞怯地。
“没关系,就由你来理吧,就算我也尽一下做小辈的孝心。尽管我在家里也极力想做一个孝子,却总是做得不合格。”石磊的表情轻松而又有些玩世不恭,与救人时的石磊简直判若两人。
王兰也轻松地笑了:“我怕理不好,影响你的形象。”
“没关系,只要理短了就行。理不好看,大不了剃个光头。”
“谢谢你!”王兰感激地说。
石磊坐在洗脸盆前,王兰看了看曹阿姨,曹阿姨冲她点了点头。王兰走过去给石磊洗发。刚触摸到他那乌黑的头发,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像电流一般传遍她的全身。她情不自禁地停下微微颤抖的手,眼前出现的是石磊一幕幕在废墟和残壁缝隙中救人的情景,他的身影是那样矫健、敏捷,那是一种力量和优雅结合的美。眼前的石磊高高的个子、乌黑的头发、宽宽的肩、英俊的脸。奇怪?为什么当时没有感觉出他健美的身材,没有发现他俊美的脸、潇洒的气质?以及和他年龄及不相称的历练和沧桑?
“小兰,你怎么了?”在一旁收拾理发工具的曹阿姨突然问。
“没……没什么……”王兰的脸“腾”一下红了。为了掩饰自己激动、慌乱的神情,忙伏下身给石磊洗发。由于石磊几天都在废墟和残垣断壁中救人,头发满是灰尘。王兰轻柔地在石磊头上梳洗着,洗了两遍换了两次水仍没有洗干净,王兰只好又给他洗第三遍。王兰的手不停地在石磊的头上温柔地洗漱着。石磊突然像感受到了女人温柔的抚爱,这种感觉从母亲去世后从未在任何女人身上得到过。此时的他心脏狂跳起来,脸颊不知不觉地绯红。好像自己亵渎了一位纯真女孩的感情,被当场捉住一般。又想到自己这么脏的头发让这样一个纯情的女孩洗,有些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头发太脏了,要不是我的手坏了,我会自己洗的。”
听了石磊的话,王兰这才发现石磊的十个手指指甲几乎全部剥落,由于没有及时消毒,十指全都肿胀起来。
“你的手……一定很疼吧……”王兰心疼地问。
“没什么,赵大夫已经帮我处理过了,过几天就会好的。”石磊轻松地说。
王兰给石磊洗完发,石磊坐在镜子面前,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用毛巾给他擦头的王兰。石磊惊呆了,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一张文静、美丽的脸,一股不识人间烟火的纯净气质,嘴角向上微翘着,透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刚毅。这是怎样一个纯真、善良而又不失个性的女孩。从她的言谈举止便可以看出,一定出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家庭。真奇怪,为什么前几天没有发现这个女孩的美丽?王兰发现石磊专注地看着自己,不觉一阵脸红。石磊也像受了传染一般,脸又一次变得绯红。石磊见王兰手举着理发工具不敢动手,鼓励地说:“你就大胆理吧,我都不怕理得不好,你还怕什么?”
“理吧,理不好,我再给他再加工。”曹阿姨说。
王兰受到鼓励,学着曹阿姨的样子,理了起来,尽管动作没有曹阿姨那样熟练,但她的剪法是很规范的。觉得理得差不多了,她退后一步端详一下,然后又给他整理整理。理完了她把掉在他脖子里的碎头渣儿细心地清理完,然后拿起那块残缺的镜子在他后面照着问:“你看看,哪里需要曹阿姨再给你加工加工?”石磊看了看,满意地笑着说:“真不错,怎么样?你对你自己的处女作还满意吗?”王兰不好意思地说:“只要你满意,我就放心了。”
“真是不错,我第一次理发,都没理这么好。”曹阿姨过来夸奖道,“只是这里还有点长,我再给你加加工。”
石磊站起来,微笑着说:“谢谢您,不用了,就保持原作的水平吧。”石磊转向王兰真诚地说:“谢谢你!”
“应该我谢谢你,是你给了我试验的机会,还有……你救了我妈妈和弟弟的命,我知道不是一声谢谢就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激的。”王兰说着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这……这没什么……”石磊对王兰真诚的感激有些不知所措。
“小兰,这下好了,有你给你妈妈理发,你妈妈就不会再受刺激了。”曹阿姨说着转身拿过一包东西:“这是我托人从天津买来的一套理发工具,还没用过,送给你给你妈妈理发用。”
“曹阿姨,太谢谢您了,我给您钱。”王兰说着就要掏钱。
“看你这孩子。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徐大夫得这样的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算我报答徐大夫对我们母子的救命之恩吧。”曹阿姨真诚地说。
石磊发现一提起妈妈的病,王兰那张美丽的脸上便挂满了忧愁。
“阿姨,石磊,谢谢你们,我走了。”王兰含着感激的泪看了看两位好心人,转身离开了理发篷。
“多好的孩子啊!这可恶的地震不仅使她失去了父亲和哥哥,母亲又得了这样的病,这孩子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压力啊!”
曹阿姨的话像是提醒了石磊,石磊掏出五块钱匆忙放在桌子上:“谢谢阿姨,给您钱。”转身往外跑。
曹阿姨拿起钱追出帐篷,石磊已经跑远了……
石磊追上王兰喊:“请等一下,听别人都叫你小兰,我能叫你小兰吗?”王兰转过身来看着石磊,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兰,我想在我走之前送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王兰不解地看着石磊。
“无论生活遇到什么、心里有多苦,都要微笑着面对生活,这样困难就会减轻一半。因为人往往是自我的心理压力使困难增加一倍。如果心里难过,不要硬撑着。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把苦水都哭出来,你就会轻装上阵的。记住,不要让愁云遮住你美丽的脸呦。”石磊诡秘地朝王兰笑了笑。
听了石磊的话,王兰这才意识到自从地震的那一刻起,灾难带来的恐惶、悲痛、茫然的感觉一直沉重地压在着她的心头,把她那美丽的微笑压到了九霄云外。她感激石磊的提醒,在她最艰难、痛苦的时候这样的忠告是多么珍贵啊!她把这些话深深记在心里,异常坚定地说:“再次谢谢你,我会努力这样做的!”
“这是我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今天介绍给你,不收费。”石磊扮了个鬼脸,然后潇潇洒洒地后退着脚步:“这下该说再见了,也许……我们还能再见,也许这辈子……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也许……嗨!让未来填写也许吧。小兰,在我的视线还能看见你之前,能不能对我笑一笑?”
王兰被石磊潇洒而又健康阳光的朝气所感染着,她朝他灿烂地一笑,然而石磊离别的话又使她伤心、失落的眼里盈满了泪。她含泪微笑着和石磊摆了摆手。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美、很动人?”石磊喊完这句话便消失在了人流中……
石磊的身影在王兰的视线里一消失,一股惘然若失的情感向她袭来,心像被人带走一般使她痛苦的难以忍受。这是她第一次为一个男孩心痛,这是她梦想中的男孩。她多么想追上去,问他是哪里的人,能不能给她留下地址……但是,女孩的矜持使她没有这么做。她站在原地呆愣了很久。是啊,自地震以来,自己真的没有笑过。在学校不只一个女同学说她笑起来很可爱、很动人。她只当同学跟她开玩笑,并没有想过微笑对她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笑和哭一样,不过是人情绪、情感的表露而已。然而当这句话出自一个男孩之口,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是啊,蹙眉只能在困难面前增加一份心理上的压力。地震以前自己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说话之前总是先微笑。也许是父母、哥哥把她保护得太好,她从来不知忧愁是什么滋味。可现在,全家人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好像把她的微笑压跑了。在这之前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颦一笑会影响全家人的情绪。她边走边想:要想使这个家幸福,微笑是多么重要啊!